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剑三 琴花】村居闲话 作者:半夏泻心 CP:长歌×万花 种田文。种田文。种田文。 然虽则是种田文,作者的生活技能却只是渣渣,所以如果出现任何常识性或史实性错误,不用怀疑,就是作者蠢而已。 拜谢。 一、 碧空如洗,北雁南飞。 打那小道上慢慢悠悠走来一匹黑马,那黑马上头坐着个人,那人肩膀上背着个背囊,怀里抱着架琴,摇头晃脑,手舞足蹈地过来了。走近了,仔细瞧瞧,这马端得是膘肥体壮,这人也生得形容俊朗,从上看,头顶束着发,戴一副翠玉的头冠,二十出头的面庞,墨黑的眉毛斜飞着,一双眼睛倒又大又亮,无事也带着三分笑。往下看,那脚上穿着簇新的黑布靴子,白布袍子滚了道碧绿的镶边,衬着那黑亮的马毛,越发显得这年青郎君身段挺拔,气宇轩昂,像是村头大白杨树还是小白杨树的时候。你听,他还拨弄了两下怀里的琴,就像凉风吹过那白杨树的叶子,哗啦啦,哗啦啦。 韩君岳看着前头不远处的石头牌坊,心情激动,踌躇满志。 “某七岁发蒙,寒暑苦读,十岁即考入童子科。十二岁上,倚赖伯父大人抬爱推举,拜入千岛长歌,自此诗文经史,琴剑书礼,无所不学,无所不精。后三年,长歌弟子大比,某得幸拜入张曲江九龄公门下,恩师谆谆教诲,十年一日,某铭刻五内,未尝敢忘——” 黑马突然停下来,甩了甩脑袋,不动了。 年青郎君摸了把马脖子,“麟麟,怎么了?怎么——” “咣当!”韩君岳屁股着地,天旋地转,从高头大马上摔了下来,竟也没忘了两手护着怀里的琴,蜷着身子滚了几下,挣扎着坐起来,疼得呲牙咧嘴,灰头土脸,好好的新袍子上沾了泥,头冠也摔歪了。韩君岳“哎哟”着腾出一只手摸摸腰,嘴里嘟囔着“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黑马晃了晃脑袋,甩了甩蹄子。不吭气。 韩君岳摔得有点晕,还坐在地上“哎哟”着。一抬头,就看见那路边上站这个人,正直勾勾地盯着他看呢。 他赶紧站起来,歪歪斜斜,手忙脚乱,红着个脸拿手拍掉身上的泥,一边还偷眼看看那个站路边的人。一个大男人,披散着头发,穿着黑扑扑的粗布衣服,手里抓着个锄头,腰里挂着两头大萝卜,身后背着背篓,看不见装的什么,只有几片支楞楞的叶子从脑袋后面冒出来。韩君岳尴尬得不行,脸红得跟个灯笼似的,抱着琴,咧开嘴笑了笑,活像是小时候书没背出又赶上了师父抽查。他再看看那个人,个子挺高,长得也端正,眉眼清俊,没什么表情。韩君岳脱口而问:“这位乡亲,请问县衙大院,怎么走?” “往前走,”那人用锄头一指,“过了牌坊,再走百来步,有个挺大的宅子就是。” “多谢,多谢乡亲指点。”韩君岳忙不迭地牵了马,一溜小跑着往前面赶去了。经过那人身边时又红着脸笑了笑,“多谢,多谢。” 今天遇着个傻子。 那人摇着头,心里想。那马太娇气了,土路走不惯,碰着一点就闹脾气,看那年青娃子什么都不懂。要走这种路,得骑个毛驴才对啊! 县官老爷头发已经花白,拉着韩君岳的手,连声赞叹:“韩县尉一表人才!哎呀呀一表人才!年轻有为!前来本县真是屈就了!屈就了!” “不敢不敢,某不才,只愿——” “听说韩县尉是九龄公的高徒?” “不敢不敢,某虽出自恩师门下,但——” “哎呀本官最是仰慕九龄公!今日一见韩县尉,颇有九龄公当年风范!大有可为!大有可为!” “不敢…不敢…” “咳咳,韩县尉,我们言归正传,”县官老爷挥手让侍从摆上水来,“本县地方虽小,人口不多,但有赖皇恩浩荡,这几年风调雨顺,收成还是不错的咳咳……韩县尉你看,这是今年夏天刚收的麦子,看看,这么大的粒!” 县官老爷献宝似的把一小斛饱满的麦粒在韩君岳眼前晃来晃去,“还有这个,马上要收的谷子!你看,这颜色,多好看!” 韩君岳这才注意到,县衙院子里各处都堆了东西。这一堆,是两缸麦粒一缸米——“南边送来的稻谷,韩县尉肯定是不稀罕的,这边见得倒少!见得倒少!”那一堆,是枯树枝子捆成一团——“本县百姓除了耕作谷物,也在山地上种些桃树,桃子味儿甜,好吃!卖出去能挣些钱!不过个头有点小,本官这次从邻县弄了些桃树苗回来,准备改进一下品种!”远处还一堆,绳子捆着几只青皮螃蟹,慢慢横着爬过来爬过去——“东边有个大湖,是本县跟邻县共有的,河鱼虾蟹不少,也种点莲藕,小娃子嘴馋了都下去摸……哦韩县尉,这几只蟹子你等下就拿走,拿走!早晨专门派人去捞的!” 韩君岳长了二十五岁,也见过不少的官,大到恩师九龄公,小到自家伯父大人,他们有的威严,有的和气,但如县官老爷这么亲切爱民,关心民生的好官,实在是独独一份! 韩君岳深受感动,千恩万谢地收下了那几只青皮螃蟹。 然而其实他只会蒸米饭。 “韩县尉,你以后便要负责催收本县几个村头的租子。放心放心,本县百姓一向安分守己,耕作勤勉,上缴租子从来都按时按量。况且这战事刚平,天下未安,朝廷体恤黎民,租税也减免了一些。这几日本官已派人将前几年的税账都整理好,韩县尉一看便知。若是得闲了,也可以去村头走走,问问今年的收成,再过一个来月,就又到了收租的时候了!” 听到安排了差事,韩君岳不敢怠慢,一一记好了,又听得县官老爷说:“还有啊,本县东边有一个村子,就是紧挨着湖的那个,只有十几户人家,以前的老村长上月里没了,一时也推不出接替的人。本官前几日去给韩县尉安排住处,看那村子清净,百姓也老实本分,就在那边腾出了几间屋子,稍后就让人陪你过去看看。那村子里要是有些什么事,韩县尉辛苦,多关照一下……当然当然,没什么大事,肯定没什么大事!” “县令大人如此周到,下官惶恐惶恐,惭愧惭愧!”韩君岳连连拱手,“大人千万放心,村子的事,尽托付于下官便是!” 那天晚饭时候,从村头第一户人家到最后一户,都知道了“新来的官老爷长得可俊呢!” 一个穿葱绿裙子的小娘子抱着娃娃站在老槐树底下,抿着嘴,笑嘻嘻地看官老爷在空屋子里转来转去。他来时背着背囊,抱着琴,手里还拎一串蟹子,面皮白白的,见着人就红了,还老是笑,一点不像个当官的!小娘子瞧了一会儿,抱着娃娃回家烧饭去了。韩君岳收拾了铺盖和书,在院子里转了两圈,看见有个大水缸,盛了半缸水,但一粒米也没找着。又转了两圈,看见进门时挂在院墙上的蟹子,韩君岳想了想,赶紧提了这蟹子出门去。 邻着韩君岳住的这户人家正在院子里摆饭,老丈蹲在门口倒灶灰,抬头一看,有人直愣愣地站在外面,“哟这不是新来的官老爷么!快进来快进来,添个碗!” 韩君岳从没这么蹭过吃喝,赶忙着把手里的蟹子递上,“这,这个蟹,早晨新抓的,我从县里带过来——” “哎呀大老爷忒客气!快坐!俺们没啥好饭,大老爷别嫌弃!”家里的媳妇笑弯了眼,抓过蟹子看了看,“哟,活着呢!” 饭菜就摆在院子里的石头台子上,家里人围着坐了一圈石墩子——给韩君岳铺了块麻布,“石头冷,别冻着了!”家里有个老丈,儿子媳妇,还有两个娃娃,一个七八岁的半大小子,一个三岁的丫头。菜是煮的豆叶,饭是汤饼,加了点葱叶姜汁,汤汤水水的,吃着倒也暖和。老丈跟韩君岳聊着天,“官老爷姓啥啊?” “姓韩,姓韩。” “哦,韩老爷。韩老爷是哪儿人啊?” “某是越州萧山县人氏。” “哦,这个越州,在哪儿啊?” “在江南东道。” “哦……在哪儿啊?” “在……在南边,南边。”韩君岳灵机一动,还拿手指了指门外面。 “哎哟,那离俺们这儿,老远吧?” 韩君岳咬着面片,没来得及说话,家里的女人急着问了句:“韩老爷,娶了媳妇没啊?” “没,没有……” 女人长长“哦”了一声,又笑着说:“韩老爷年纪轻,不急不急,以后当了大官,娶大官家的小姐呢!” 老丈也笑起来,这家的男人也乐了。天刚擦黑,碗碟收拾下去,老丈非得塞给韩君岳一捆子木柴,“现在天黑了冷,你那屋里冷火冷灶的,赶紧回去烧烧!”韩君岳自然又千恩万谢地出门来。刚出了门,转头看见有人提着个灯笼正走过自家门口,迎面往这边来。灯笼不亮,黑乎乎的看不清脸,只能看出这人披散了一头头发。韩君岳“嚯”了一声,那人稍微举了举灯笼,也看见了他,笑了笑。 可不就是白天路边上那人。 他腰里还挂着那两头大萝卜,背篓里的东西似乎是空了,锄头放了进去。他又仔细看了看韩君岳,“哦,刚才听说有新来的官老爷。小民吴非,住在湖边上,见过官老爷了。” 然后他弯了弯腰,放平灯笼,又往前走了。韩君岳回头,看见一点昏暗的光颤着,很快就消失了。 二、 韩君岳在县衙埋头看了三天的账本。 本县地处关内道南段,地势平缓,水土丰饶,百姓耕作以麦子和谷米为主。前些年战乱刚起时,本县也受波及,村民不是外逃,就是被叛军抓去做劳役,苦不堪言。待长安收复后,周边的叛军接连被剿灭,本县百姓也渐渐回乡,现在人口虽不及开元年间繁盛,但这几年未受战事,又无天灾,收成一年比一年好些,生活也慢慢过得去。百姓除去耕作谷物之外,还种些梨桃,三四月间本地有春祭,不仅要祭拜土地神祈盼一年风调雨顺收成好,还要备下桃花酿、桃花饼,敬奉“桃花仙子”。普通农户家多养些鸡鸭,富户家有养得起黄牛的,农忙时节也会标价让人租用。东面的大湖,是本县与临县共用,但大部分都在临县,那边有几户打鱼为生的渔民。韩君岳住的村子是最靠近这湖的,村民只是偶尔去摸点鱼蟹,听说也有在水边种些莲藕的。本县上缴的租税,按大唐通例,自然是粮米为主。这天傍晚,韩君岳一个人在库房里,看了一天的账本,腰酸背痛,正不顾恩师教诲毫无形象地斜倚在书案边上。手上这册正是自己照管的村子里百姓的迁居情况,韩君岳一个个看下来,大部分都是世居在此,有些战乱时已逃离了,现在还没回来,也不知是生是死。只有那个叫吴非的——韩君岳多看了两眼——是前两年迁到本地,原籍山南东道,战乱开始时正在长安旅居,逃出长安后当了好几年流民,后来到了这里才安稳下来。去岁天下大赦,此人在本村落籍,独居在湖边一处茅屋里,有半亩地,养了鸡鸭,还有一头驴子。韩君岳翻看着下一卷的租税记录,找到吴非的一条,上面赫然写着,他落籍后缴的租子是“萝卜十斤,葱二斤,大茄子十五个,蛋五十枚。” 奇哉怪也,这人怎么缴的不是谷米? 怀抱着这个疑问,新县尉韩君岳收好了账本,走上了下班回家的小路。 回来又正好是晚饭时候。村头那个惯常穿葱绿裙子的小娘子站在门口泼水,看见他了,笑嘻嘻地问:“韩老爷回来啦?来俺家吃饭不?” 韩君岳脸上一红,忙摆摆手道:“谢大姐好意,我先不吃,我先不吃……” 用一挂蟹子在邻家蹭了两顿晚饭后,韩县尉觉得不能一直这么下去了。或者明日该去买个奴仆回来,家里只有他一人,洒扫烧饭诸事虽少,也不能由自己亲力亲为。韩君岳踱到家门口,看看日头还高,想了想,并未进门,继续往村里走去。 沿着村里小路往东面走,地势开始有些低洼。走到湖边还要穿过一片小树林,高高低低长着不同的林木。韩君岳头一次走到这里,抬头只知道有几棵杨树、老槐,其他的也都一概不认得了。过了树林,前面先看见一片浅浅的水,再往东看,方知是个颇大的湖面。很远的地方似乎停着小船,大概是临县的渔民。靠近这一岸边上生着许多水草,已经都半青半黄,东倒西歪。湖水平整如镜,日头照下来,颇有点波光粼粼。韩君岳觉得好看,又不禁想起,若添上晚霞、孤雁这些景致,自己坐于此处抚琴,也不差当年滕王阁盛景了。 吴非的住处就在这岸边上。韩君岳看够了湖景,转身走近那茅屋,屋前围了一个小院,养了三四只鸡,正踱步在地上啄来啄去。屋门大敞着,看起来不像是有人的模样。韩君岳在门口张望了两下,又转了半圈,走到茅屋侧面的湖边上,才看见了人。 那人卷着衣裤,半截腿泡在水里,弯腰伸手往湖底下摸。韩君岳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叫,只是直愣愣地站着,看吴非摸了一会儿,直起腰来,手里拿着段黑乎乎沾满了泥的莲藕。他一回头,看见韩君岳了,忙抬手想把额前掉下来的头发抹回去,结果抹了半脸泥,弄了个滑稽的模样。吴非往岸上走来,衣服也溅上了泥水,“是韩老爷来了,快请快请,我这忙着拔藕,都没看见……这藕,再不拔就老了……” 韩君岳一面道“无妨无妨”一面跟着吴非进了院子,几只鸡叽叽咕咕在两人脚下扑腾着翅膀。吴非把藕扔在门口,从缸里舀了水冲掉手上的泥,又抹了把脸,“韩老爷,你坐着,我烧壶水就来。” “不忙,吴……大哥,”韩君岳眼睛扫了一圈屋里,不好意思直接坐在人家榻上,“吴大哥,这湖边上只住了你一户啊?” “对,湖边上潮湿,冬天又冷,没人愿意住这儿。”吴非提出水壶来,先用净水涮了涮,才盛满了水架到灶上,“哎你坐,那榻上干净的……我刚来的时候还没打完仗,村里还挺荒的,能有这么个茅屋就不错了。现在住惯了,挺好的。” 韩君岳小心地坐在床榻的边儿上,吴非又舀了一瓢水,蹲在门口开始洗刚拔上来的藕,“老爷是刚从县衙回来么?听说老爷是南边的人,来到这里,不大习惯吧?” “还好,也没什么不习惯的,”韩君岳笑了笑,“吴大哥原籍不是山南的?” “是,不过年轻的时候就出来了,在京畿附近待着。” “我看吴大哥还去过长安嘛……” “啊,待过几年。”吴非卷着袖子,用力搓那段莲藕,韩君岳看见他露出来的手臂是种浅浅的褐色。他问:“在长安干过什么?” “跟一个同乡做点生意,卖药。后来他回去娶老婆了,我自己又干了一阵子,就打仗了嘛。” 再后来的事情韩君岳也能想象到,他沉吟了一会儿,看吴非专心地对付那根粗大的莲藕,突然想到:“你卖过药?那你是不是也懂点医术?” “嘿,是村里人说的吧?”吴非转过头笑了一下,“稍微懂点,村里有人有个头疼脑热的,舍不得去县里请郎中,也让我给看看。” 韩君岳点点头,“湖边的藕都是你种的?” “对,今年刚种上,收的不多,吃个新鲜罢了。” “地呢?” “在屋后面。韩老爷要看看么?收成还行,误不了下个月缴租子。” “对了,”韩君岳终于想了起来,“你缴的租子,怎么都是菜啊?你的粮食呢?” 吴非停下了侍弄藕的手,一本正经地告诉韩君岳,“回老爷,我不种粮食,我不会。” “……啊?不会?” “老爷,是这么回事。小民的确是出身农家,但农活没干过几天,家乡贫瘠,就出来做点小生意,直到来到这村里,才又开始下地。种个菜养个鸡,我还不在话下,但是种粮食,我也试过,下了半片地的麦子,收了不到一捧的麦粒……没辙,多亏县官老爷体恤,准我缴菜代粮,小民也算是有个活路。” “哦哦,”韩君岳心下了然,“吴大哥,你也挺不容易的。” “没什么容易不容易的,活着不都是这么一遭么。”吴非提起收拾好的藕,“韩老爷,晚饭吃了没?还没吧,我请老爷吃个饭,老爷别嫌弃!” “这,这多不好意思……哎吴大哥!” 吴非把藕放进灶间,没理会韩君岳的客气,径直往院子里走,抓起一只扑棱棱的鸡,“韩老爷,我给你杀只鸡炖起来,你是不是喜欢口味淡点的?” “都行都行……哎不是,吴大哥,不用这么麻烦了,这鸡你留着,别杀了,别杀了!” “哪能啊,老爷头一次来我这里,桌上没肉怎么行?”吴非拎着鸡进灶间找了刀子和碗,出来蹲在门口,抓起鸡翅膀捏住头,手下刀子一割,那只鸡喉咙里呜呜两声,鲜红的血就滋到了碗里。吴非放着血,抬头笑着:“是只小鸡,个头不大,老爷别见怪——” 他看见韩君岳脸色煞白,一手半捂着眼睛,身子往后缩着,满脸不敢看又不愿让他发现的模样。 “我,我进里面去弄,惊着老爷了……” 吴非收拾着东西进了灶间。韩君岳满脸尴尬地坐在原地。他心想,这也不能怪自己,君子远庖厨嘛,杀鸡的样子,还真是头一次这么近地看见,血腥的味道实在让人恶心。再说了,乡民小户的,当着客人的面就动手,太不讲究了……不,也不能怪吴大哥,人家分明是好心…… 韩老爷最终认定是自己讲究惯了,不应该。来到村野,还是要一切从简,从简。 他并没有想到先前二十多年吃过的鸡都是这么杀的。 吴非在里面灶间忙了一阵子,探出头来招呼韩君岳,“韩老爷,就快好了,再稍等等啊!” “哎不急,不急……”韩君岳隐约闻到里面的香味,其实已有点坐不住了。待吴非把饭碗端上来,他一看,蒸的黄澄澄的新谷米,扑鼻的香,还有一大碗藕片汤,刚才杀的鸡也炖好了,清汤白肉,卧着葱段和姜片。“韩老爷快吃吧,别客气,乡下饭菜,也就是个新鲜,凑合吃,凑合吃!” 韩君岳等了这半晌,是有点饿了,一口热米饭先扒下去,登时眼睛就圆了。“吴大哥,你这个米……跟别家的米吃起来怎么不一个味道啊?” 吴非夹着筷子,脸上表情有些自得。“这个不是本村的米,是再往南二十里地,那边的村子,谷子熟得早,今年已经打下来了。我前几天去那里卖菜,换了一些新米。老爷在别家吃的,都是去年的陈米了,哪能是一个味道呢!” 韩君岳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扒了两口饭,下手夹了片藕。刚拔上来洗净泥的藕脆生生的,带着别样的清香,吴非煮汤的时候并没加什么口味重的调料,一把盐撒进去就罢了。那碗炖鸡做得恰到好处,肉质细腻,又没有炖得过老,虽是自家养的土鸡,但收拾得干干净净,一丝土腥味都没有。韩君岳从长安来任上,也是有阵子没尝过肉味了,吃得兴起,大半只鸡都进了自己肚子。吴非又拿了只碗,将藕汤分出来给他,韩君岳两手捧着汤,真心实意地夸道:“吴大哥,你这手艺,也太好了!” “老爷过奖……哪比得上老爷吃过的好东西啊!” “我说真的啊,好吃!”韩君岳急忙解释,“你平常都是卖菜,换回粮食么?” “对,邻近几个村子,我都去。” “吴大哥,我……我也买你的菜,你再做给我吃,行吗?”韩君岳总算找到了能解决烧饭问题的方法,“我领了俸粮,也给你些!” 吴非抬头看他,有点懵。 吴非心想,坏了,本来是想给他吃点好的,让他以后少来问这有的没的,结果这人怎么还赖上了呢? 三、 “小香姐,你瞅那马,多俊啊!跟老爷一般俊!” “呸,你瞎啊!那马是黑的,老爷这么白,能比吗!” 韩君岳牵着他的麟驹慢慢悠悠走进村里来。天色尚早,村头那个穿绿裙子的翠莲还没蹲在门口择菜,她家八岁的妹子背着小娃娃站在树底下,和几个差不多大的娃儿仰着头看树枝子上的鸟窝。对面谁家的两只鸡在门前晃荡,往地上啄啄,往草里啄啄,啄到了小香的针线簸箕上,被她一袖子扇走了。九儿蹲在她小香姐旁边,缠着线,跟她说县里的裁缝铺子上有块好料子,顶好顶好的,但也顶贵了。这个时候男人们还在地里,快要收粮,忙得饭都顾不上吃,有几户人家的婆婆娘子已经开始下灶烧饭,屋顶上冒出轻烟来,要待做熟了端到地里去吃。韩君岳牵着马走到家门口,村里一路上看见的乡亲们纷纷问起来:“韩老爷回来啦!今儿早啊!哟,看这马,多精神!” 麟驹不耐烦地甩脖子,主人家顺着它的鬃毛,满意地收下了各种赞扬。韩君岳进家门放了些东西,又出来牵着马继续往前走。走到树林之前要拐个弯儿,他一转身,迎面撞上个鹅黄衣裳的女人,这小娘子抬头一看,抿着嘴笑了,“韩老爷,又到开饭的点儿咯!” “哎,哎……我是去湖边,给马洗洗……”韩君岳脸上一红,手指着旁边的麟驹。这小娘子夫家姓刘,成亲不过两年,男人就染了急病死了。这刘娘子虽然命苦了些,但人长得挺俊,性子也泼辣,守着家里好几亩田地,雇了人耕种,带着婆婆和七八岁的小叔,日子总还过得去。韩君岳头一次进她家去,被笑着打趣了几句,他脸皮薄,又不习惯应付这样的小娘子,总有点尴尬,赶忙牵着马急急走了,身后刘家娘子还喊他:“官老爷,改天来我家吃啊!我杀只嫩鸡仔子炖了,比得上吴大哥的手艺!” 不提这个也罢,一提这个,韩君岳就开始想了,今天吃点啥啊? 韩老爷新官上任,头一天在吴非家吃晚饭,吴非炖了只鸡。第二天,吴非在湖里钓了条草鱼,两斤多,收拾干净上灶蒸,切了细细的姜丝配上,韩君岳吃得连这点姜都没剩。第三天,吴非去卖菜,换来一块羊肉,蒸透了剁成碎末,加了不知道什么料,又买了几个饼子回来,往饼子里拌进羊肉末子,就这么吃,韩君岳吃了五个饼子,再加一碗汤。第四天,院子里的鸡下的蛋,吴非磕了好几个,炖了一大碗蛋羹,就着蒸饼,还是韩君岳特别喜欢的芹菜馅儿。 今天是第五天。韩君岳内心雀跃,期待不已。 穿过树林,走到湖边,韩君岳带着麟驹去喝水。湖边的草虽然似乎是长得好些,但大多是普通苜蓿,比不得麟驹以前享受的好饲料。韩君岳拍拍马屁股,在县衙呆了几天,好像瘦了,“麟麟,先凑合吃,我想办法去弄好点的草来。” 吴非蹲在院子里拾鸡蛋,见韩君岳进来,打了招呼,客客气气地请他进屋坐,抬头看见湖边上站着的麟驹,喝水都喝出一副放荡不羁名品良马的模样,不得不让人想起第一眼看见新来的韩老爷,就坐在地上,靠着这匹黑马,呲牙咧嘴,灰头土脸。吴非偷瞧了一眼韩君岳,没忍住,笑了。 韩君岳当然立时就知道吴非笑什么,但是他没理,低头钻进屋里去,装作不知道。 吴非去院子后面摘了两个茄子来,进了伙房。日头西沉的时候,饭摆上了桌,黄米饭,茄子蒸熟了攥出水来,拌上芝麻末子和蒜片。 没了。韩君岳抬头想看看灶台,没看见。吴非坐下来跟他说:“韩老爷,今天菜素了点,凑合吃吧。” 韩君岳就下意识地瞟了一眼院子,两只鸡都还在窝里趴着。主人家硬邦邦地扔来一句:“老爷明鉴,小民家底就这么点儿,下个月租子要交不上了!” “……哦!我给钱!给钱!”韩君岳突然就明白过来了。 从荷包里一五一十地数了好些铜钱,“我们五天一结么,好不好?” “谢老爷记得。”吴非收了报酬,态度明显和缓了些,不过菜是不会再加了。韩君岳一面吃着有点辣口的茄子,一面又问吴非以前在长安时的事情。在哪里住,在哪里租铺子,请不请大夫坐堂,这些天翻来覆去问了好几遍。或者就是说自己在长安备考时的情形,“我有师兄在战乱之前便长住京城,说起昔时坊市盛景,常常泪沾衣襟。吴大哥,你也是见识过的人,你倒说说,那时候有多好?” 吴非捧着碗,想了一想,摇头笑笑,“我这样人,哪有什么见识,做的是小本生意,收点药材卖给大店铺罢了,没见识,没见识……” “吴大哥何必这么谦虚,”韩君岳不以为然,“光看你束发的这根带子,上等料子呢!绣得花也精致,不是凡工啊。” “……以前同乡送的,他有些钱,也喜欢这些东西。”吴非含着一口饭含糊地说。他今日在地里忙,抓了根带子束起了头发。这带子本是织锦缎作底,金丝绞着百染线绣出花样来,两端缀着翠玉流苏——现在没了,七八根流苏,不知道都掉哪儿去了。 何止不是凡工。 吴非夹着筷子指指外面的麟驹,“老爷怎么把马牵回来了?” “明日去邻近几个村子走走,看看收成怎么样,不多日就要缴租子了。” “老爷又要骑着这马——” 韩君岳看着他,眼睛瞪得圆圆的,一派天真。 吴非心想,我大发慈悲,就告诉他了。 “老爷,这马不行啊。不,我不是说这马不好,是太好了,在我们村里,骑不了,太娇气。这村里的路坑坑洼洼,又到处是泥巴石子,这好马养得娇了,磕着碰着的,可受不了。” “……是这么回事?”韩君岳想起来的时候麟驹好端端突然不走了,还把他从上面给掀下来,觉得甚有道理,“委屈麟麟了,明日还是走着去吧,唉,也不是太远……” 吴非若有所思,没说话。 晚饭吃毕,天已经黑了,风起了凉意。韩君岳借了一个灯笼,光线黯淡,拿在手里聊胜于无。他牵起麟驹,要跟吴非告辞,吴非说:“老爷稍等等,带点干粮吧。” 他拿来两块烤得硬硬的胡饼,沾着些芝麻,给韩君岳装进个布袋里。“老爷明天劳累一天,万一错了饭点,讨杯热水,吃两口垫垫。” “多谢吴大哥惦念……”韩君岳接过干粮,怔怔地有点感动。吴非又说:“好几个村子转下来,走路还是太累,我把驴借给老爷骑吧,这畜生皮实,好骑!” 这家里还有驴?哦对这家里还有驴……韩君岳想起县衙的册子上记着,吴非从后面不知哪里牵了这毛驴出来,又矮又瘦,低着脑袋,一只耳朵还耷拉着。韩君岳举起灯笼照了照,也看不清毛色如何,吴非把拴着的绳子递给他,“这驴蔫得很,不抽不动弹,老爷使劲儿使唤它就是了,没事的!” 是夜,韩君岳牵着一匹麟驹,一头毛驴,晃晃悠悠回到了空无一人的家里。 第二日,听从了吴非的道理,新任的韩县尉骑着毛驴,背着干粮,还穿着簇新的白布衣袍,转到邻村去看收成了。村子里忙着闲着的婆婆娘子娃娃丫头们,纷纷跑出家门看热闹似的。这村村子是个白胡子的老丈,年纪不小,精神倒好,拉着韩君岳从村头一家家指点起来,这户姓什么,有什么人,那户有什么人,这一户人口多,家里有四个儿子两个闺女,还有一个儿子没成亲呢。这一户大儿子以前当兵去了,打叛军,天可怜见,活着回来啦!每到一户,小娘子们三两成群地伸着头瞧他,叽叽喳喳,嬉笑一阵,韩君岳觉得自己不像个来收租子的官儿,倒像个卖杂货的小郎君。在村子家看了这几年收成粗粗的记录,又亲自去地里瞧了瞧。地里劳作的男人们也赶紧放下家什,束手立在一边。今年雨水不多,地里还是有些旱,不过收成总还过得去,估摸比去年还能好些。韩君岳一一都记在心里。不到晌午,又要赶去另一个村子,韩君岳半路上掏出布袋里的干粮,也没在乎有没有热水了,干干地啃了两口,味儿实在不怎么好。骑着毛驴晃晃悠悠,到下一个村子里也是同个模样。这一天下来勉强转了四个村子,把韩君岳累得够呛,正经饭也没吃上,倒把饼子啃掉了一个。 韩县尉骑着毛驴啃饼子的时候,吴非也没闲着。他还束着头发,蹲在自己的半亩地里,仔仔细细地拔萝卜。这是一年最大的收成,吴非种萝卜很有一套心得,他家的萝卜个头大,皮儿白净,大小长短都差不多,皮辣芯子甜,味道好得出名。他常去卖菜的那些村子里,直管他叫“卖萝卜的”,专认他种的萝卜。拔萝卜是个累活,还急不得,多急也得一个一个来。吴非从早晨蹲在地里,直到晌午都没怎么抬过头。这时候他站起来直了直腰,捡起拔出来的萝卜垒在地头上,堆得高高的。这片地里还有两畦茄子,明天也该收了,再捡捡鸡蛋鸭蛋,今年的租子差不多就够了。吴非心里数量着,抬手抹了一把脸,正午的日头亮,照得人眼前发晕,跟天宝年间长安城里那明晃晃的日头,也不差分毫。 今天是个好天,吴非心想。明天也是个好天呐。 四、 收租前一日,淅淅沥沥下了大半天的雨,第二日便骤然冷了不少。一大早,村里收拾出一块空地,摆上几块石头墩子和席子,全村老老少少装好家里的粮米和布匹,一样样抬过来,三三两两在空地上蹲着站着闲聊,专等着韩县尉带人来了好好验收。不一会儿工夫,一群衙役农夫打扮的人匆匆忙忙地牵着几辆推车过来了,后头还有人拉着辆牛车,眼尖的一下就看出是邻村丁大户家那头黑牛,一边犄角上缺了一块,特别好认。再一看,可不得了,走前面的人,除了韩县尉,那一个不是县官老爷么?空地上的乡亲们赶紧站起身来立到一旁,几个看热闹乱跑的娃娃也被爹娘揪住了护在身子后头。县官老爷走上来,扫了一眼周围堆得满满的东西,先满意地点了点头,向村民们笑道:“乡亲们,这一年又辛苦大家了!” 说罢一拱手,“今年也算得上是老天眷顾,风调雨顺,朝廷又打跑了叛贼,让百姓们能过个安稳日子。乡亲们都在地里劳作了一年,收成也是不错,今天缴了租税,大家的辛苦也是有了回报,今天晚饭可以多烧两个好菜了!” 乡亲们嘻嘻哈哈地笑起来,县官老爷看了看旁边的韩君岳,又道:“韩县尉来本县也有一阵子了,大家肯定都已经熟悉了。本官托韩县尉照管这村中事务,乡亲们有什么不能决断之事,尽可以请教他!韩县尉出身世家高门,是从千岛……那个,唱歌,不是,长歌!长歌来的!是九龄公的高徒,前途不可限量啊!” 底下村民们倒是不懂长歌门是什么九龄公又是哪个,迷迷糊糊左看右看。还是前面领头的一个老汉赶紧说:“是,是,小民们以后都听从韩县尉的吩咐!” “对,听从韩县尉的吩咐!” 大家一片纷纷附和。十二岁的丫头桃叶拉着她哥哥,问:“哥,刚才县官老爷说,韩老爷会唱歌呢?” “又不唱给你听!瞎操心!” 站在他俩后面的吴非听见了,偷偷转过脸去,笑得差点背了气。 衙役翻开了村里的名册,边喊边指挥着村民们按照顺序排好了。韩君岳在旁边席子上盘腿坐下,铺好了纸笔,衙役马上喊了第一个乡亲的名字,这家人赶紧背起粮食袋子和布匹,几口人围在韩君岳案旁,七嘴八舌地说:“老爷您看,这是沁州黄十五斤,这是翼州黄十斤,这是粟米二十斤……这个,这是绢四十丈,方纹绫四十丈。” 韩君岳一面点着头道“好”,一面赶紧往账目上记下。本地粮食以谷米为主,品类繁多,家家都耕种有两三种,韩君岳虽提前做了功课,这一时听了这么些名头,不免还是有点晕乎乎的。好在旁边围着的衙役农夫都精于此道,几个人上来熟练地拆开口袋,抓起一把黄澄澄的谷子给韩县尉验看,确实是新收的上等沁州黄米。旁边又有人扯开一段绢,这家女人跟在后面指点着:“轻点轻点!这一匹是俺织的最好看的了,别给俺扯断了!”衙役报说这些绢绫合用,韩县尉又赶忙记上一笔,查点下来这户人家缴上的租税数目相符,一边等着的农夫劳工便上来将这些东西都搬运上车,韩君岳让户主来摁了手印,这一家的租税便算收讫了,几口人欢天喜地地谢了官老爷,腾开地方让下一户人家上来。韩君岳这边一阵手忙脚乱,县官老爷在那边跟村里几个富裕人家也聊得火热,这时候正两手抓着谷米仔细看来看去,“老爷您瞧着了吧,俺专门辟了一片地,把俺侄子从定平带来的谷子跟咱自己村里的谷子混着种了,嘿,这长出来的米就是不大一样!您看这个颜色,还带着点红,闻着也香啊,这一片地还比别的多收了两斗呢!” “好!好!”县官老爷凑上去闻闻这新鲜谷米,“这个种你可得留好了,明年再多种几亩……哎,这北边的谷子长得就是比我们这里好,可惜一直不怎么太平,本官得想个法子,把那边的好东西多弄点过来。你们知道不?听说西北边产的瓜特别甜,模样也好看,白生生又圆又大……” 吴非按理排在这名单上最末一位,也就闲着跟乡亲们说话。县官老爷正眉飞色舞地介绍着哪地那地有什么好东西的时候,他蹭了过来,被人瞧见,“哎,吴兄弟,今年萝卜收得还多吗?拿谷子跟你换!再冷上几天,回家炖萝卜羊肉啊!” 这一嗓子喊得周围乡亲们都哄笑起来,娃子也拍着手叫娘:“娘!娘!俺也要吃萝卜羊肉!”被他娘笑着打了一把,“跟你吴大伯要萝卜去呗!”吴非笑回道:“萝卜有得是!把你家两头羊都宰了,炖上一大锅,请全村乡亲们吃!”立时便有瞧热闹的起哄叫前一个人回家去宰羊,满耳里听得“宰你家羊!”“杀你家母鸡!”“阿大家的猪仔怎么不吃!”县官老爷丢了两手的米过来,吴非看见了,忙先作了个揖,听他呵呵笑着问道:“你这萝卜真是越种越出名了啊?” “托老爷的福,乡亲们说笑罢了,哪有这么厉害的!” 韩君岳忙得一头是汗,恍惚听见不远处一阵哄闹,抬起头来看了看,只一眼看见了吴非跟几个村民站在那里笑得前仰后合,不知道有什么稀奇事情,又赶紧低下头来记账簿子了。再远一点,刘家的小娘子带着家里奴仆和小叔来了,她家自己推了一辆小车,装了好几个粮食口袋和绫绢。几个围着说话的娘子看见了,赶紧上去瞧着,七嘴八舌地要看人家新裁下来的绫子。“啧啧,这可太好看了!都说俺家香丫头织的布好,你瞧,哪能比得上这个啊!” “哎哟姑姑可别这么说,臊死俺了呢!俺哪有小香妹妹手巧啊!”刘家娘子笑着连连摆手,“人还这么多!俺特意晚出门了呢……” “嘿嘿,新老爷来收租子,大家不是都想多瞧两眼嘛!” “新老爷旧老爷,还不都是收咱们的粮食,有啥不一样的啊……” 女人们嘻嘻哈哈了一阵子,刘家娘子嘱咐奴仆把车靠在老树根上,自己带着小叔往前面去看看。韩君岳那边正被几户人家围了个严严实实,看也看不见,吴非在不远处站着,刘家娘子问他道:“吴大哥,你来这么早啊?” “是啊,来得早了,我又排到后面,看来过了晌午也轮不上我了!” “你急个啥,官老爷不是天天上你那儿吃饭去么,你让他带着人亲自上你家收去呗!” 吴非哈哈笑起来,“老爷要把我吃穷了,我今天来是跟老爷说说,租子我缴不上啦!” “听你瞎扯!”刘家娘子一手指着韩君岳那边,笑弯了腰,“人家是官老爷,白吃你的不成!” “改天让他上你家吃去!他一个人能吃两个鸿宝的饭!” 吴非指了指刘家娘子身边跟着的小叔,这孩子不过才八九岁,长得倒是精壮结实,个头也不低,平时不好说话,年纪虽小,干活却很是勤快,家里家外都是听嫂子和老娘的话。他嫂子听见说他,倒想起来了,问他道:“鸿宝,等地里粮食收完了,冬天闲着,让你跟着吴大哥学认字儿,好不好?” 鸿宝看一眼笑吟吟的吴非,撇撇嘴,“俺不学认字儿。” “干嘛不学!学了认字儿,再让你去县里学背书,去考试,以后跟韩老爷似的,也当个官儿,多好啊!” “俺不当官,俺就去种地,长大了,俺还跟阿壮学,上山打狼去!” “你还会打狼?你还会飞呢!”嫂嫂戳了他一指头。小鸿宝捂着头,往韩县尉那边看过去,“当官有啥好?他看着就一点力气也没有!” 这次不待嫂子戳他,鸿宝一溜烟就跑了。刘家娘子气哄哄地跟吴非说:“这倒霉孩子,跟他那死鬼大哥一个德行!吴大哥,过两天闲了,你可得帮我好好管管他!” 吴非一面道“好好好”一面去看前面缴租的情形。快到晌午,有些人家回去烧饭了,有些就带了两个饼子,坐在树底下一边啃一边聊。韩县尉和县官老爷也暂时停了工,擦擦满头的汗,去韩君岳屋里吃饭去了。过了一阵子,衙役又出来喊人。下午的场面没有早晨那么热闹,吴非靠着自己的萝卜堆,迷迷糊糊快要睡着,突然听见喊了自己的名字,赶紧起来,拉着一堆的蔬菜鸡蛋上前去。韩君岳坐在那里背还是挺得笔直,不过脸上着实看得出疲倦。他歪头看看吴非身后那堆萝卜茄子,又看了看吴非,笑道:“总算轮到你了。” 吴非和衙役农夫们一起数点了东西,帮他们抬上车,回头看韩君岳还在账目上写,“韩老爷,辛苦一天了……” “啊……没事,没事!”韩君岳写好最后几个字,“做这一县县尉,本分如此,何谈辛苦呢!吴大哥,你也等了一天了,先回吧!” 待吴非和最后几个村民都走了,韩君岳还得和县官老爷跟着这几大车收来的东西回县衙入库清点。这一番折腾下来,等他再回到村里,日头正红彤彤地挂在山边上,染红了一大片云彩。晚起的风已经冷了,韩君岳没精打采地走着,快到家门口时,看见一堆人围在老槐树下面,摊着两张案子并作一长条,邻着好几户人家里都捧出饭碗菜盘来端到案子上。离着近的老丈看见韩君岳,招呼他道:“韩老爷,可回来了!快来吃饭咯,刚做熟的,热乎呢!” 原来是这好几户人家把饭摆在了一处吃,韩君岳也乐得上前来,一眼看见案上有一碗萝卜炖羊肉,不知道到底是谁家的羊遭了殃。吴非也在,端上来一大盆葵叶汤。大家忙着给韩君岳让出最好的位子,老丈又把羊肉推到他面前,“韩老爷可是辛苦了一天,来来来,特地去割了羊肉,配非哥儿家的萝卜,顶顶好吃的!快吃,快吃!” “不敢不敢,老丈年纪大,老丈先请!” “哎别客气了韩老爷!” 一圈人嚷嚷闹闹,案上七八样菜,转眼间就给扒得干干净净。韩君岳虽说累了一天,可心里满意得很,感慨大发:“韩某领命到本县赴任,不过一月,平日里与乡亲们同吃同住,亲见村居虽清贫,大家却勤苦劳作,也能安居乐业,实乃大唐之幸,朝廷之幸!韩某不过一小小县尉,得乡亲们抬爱至此,实在……实在不胜感激!” 一圈人左右看看,其实都没怎么听明白韩县尉这段文绉绉的说话。好歹有个能听懂最后一句的,促狭地笑着说:“韩老爷客气啥,还谢俺们!要说谢,韩老爷就唱个歌儿呗!” “哈哈对!对!韩老爷,今天村里缴了租子了,你要谢俺们,就唱个歌儿啊!” “韩老爷唱歌儿!” 韩君岳傻了眼,不懂怎么就突然起哄让他唱起歌来了,忙辩解道:“不行不行,唱歌我是不会的——” “瞎说!县官老爷都说了,韩老爷是唱歌来的!” “对对!韩老爷还是那个什么……什么的高徒!肯定唱得好听!” 就在这一群人的起哄声中,坐在韩君岳斜面的吴非却没说话,他两手捂着脸架在案上,笑得整个人都哆嗦起来。韩君岳急着解释了半天,一眼看见他这副模样,脸上腾得烧了起来,气急败坏地喊道:“我不会!我真不会唱歌!我是长歌来的!不是唱歌!你们……吴大哥!吴大哥你一定知道!你别笑了!你给他们说说啊!” “哎哟别问我!我……哈哈我不知道哈!” 五、 韩君岳涨红了脸,两手拍在石案上,愤慨地、一板一眼地,给乡亲们讲述了一下长歌门的缘由。什么千岛湖,什么山庄,什么书院,韩县尉说得慷慨激昂,围了一圈的老老少少懵然地坐着,偶尔点点头,也不知道是在附和哪句话。好歹有个听仔细了的,趁着韩君岳喘了口气的空档,问他:“那就是说……韩老爷不是会唱歌,是会弹琴?” “咳,某拜入师门之前,就曾随伯父学习琴艺。在长歌诸弟子中,某之技艺虽不敢称冠绝群英,但总也算是名列前茅。” 韩君岳洋洋自得,腰板都不自觉地挺直了。 乡亲们又兴奋起来,“那韩老爷给俺们弹个曲子吧!俺们这儿好久都没听过曲子了!” “就是,上次看傀儡戏的时候还没打仗呢!” 听到把自己与傀儡戏相提并论,韩君岳又有点气闷,但转念一想,圣人制礼乐以教化天下,抚琴不仅是长歌弟子自身通理和性之道,更应晓达众生,禁邪祟,正人心。想到此番,韩君岳便施施然地站起来让大家稍等,自己转身回了屋里,不多时便抱着一张琴出来了。乡亲们虽不懂,但看这张琴端放于案上,琴身稍长而扁,涂了栗壳色的漆,无一处不流畅润泽,琴头缀着两串玉石穗子,五根琴弦横过琴身绷直,整张琴在黯淡的天色下却显出一派流光溢彩。乡亲们不由又围得近了些,仔细打量着琴啧啧称奇。韩君岳不慌不忙,静下心来,拱手往南面稍拜,才坐于琴后。有人多嘴问了句:“这天都要黑了,老爷还看得见不?”韩君岳也没理论,两手轻放于琴弦之上,片刻后指下一动,琴音响起,伴着天光缓缓没入黑夜。 大胡笳。 相传汉有才女名蔡文姬,博学善音律,适逢丧乱,掳入匈奴十二载,生二子。后魏主重金赎归,二子留胡中。文姬自伤其命,著哀辞十八拍,以琴奏胡笳声,声声哀切,如怨如慕。这琴音随着韩君岳指下轻移而出,没入乡村静谧的秋夜。没有风声,没有人声,没有虫蛙鸣叫的声音,只有时而凄婉时而悲越的琴音,从韩君岳的指下萦绕开来,直将围坐了一圈的乡亲们都沉浸其中。他们并不懂这声调的典故,但只觉得曲子哀切,无端听得人心里难受。大家都默默坐着,天已经更黑,韩君岳不为所动,满心里只有这琴曲,手指轻移时稍碰了一下琴尾,这琴有段时日没弹过,最末一根弦本就略略松动,韩君岳这一碰,手下的音就走了个调。他心里一动,手也就停了,琴音缕缕还在身边浮动了一会儿。韩君岳抬起头,有点茫茫然地眨了眨眼睛,却看见也正有人在看他,看不清表情,只一双眼睛幽深晦亮,这么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然后便移开了。他知道那是吴非。 “……韩老爷,你咋不弹了?” “老爷弹得真好,就是这曲子听得人怪难受的……” 乡亲们议论纷纷的声音渐而清晰,把韩君岳拉回到现实中。他没来得及说话,就低下头查看琴弦松动的地方,吴非站起身来,手上端着两只碗,“老爷累了一天,得好好歇着了,天都这么黑了,大伙儿也赶紧散了吧!” 一句话提醒了乡亲们,大家纷纷开始收拾起自家的碗筷杯碟。坐在韩君岳身边的老丈跟他说话,“韩老爷今天辛苦了,明儿还得去别的村子吧?” “对,收租就在这几天了……”韩君岳一面点头,一面小心翼翼地抱起了琴。 “那老爷就赶紧回家歇着吧,柴火还够么?天又冷了!” “够,够……多谢老丈惦念了。” 韩君岳抱着琴,被老丈催促着回家去了。他转身又看了看,只有几个黑影在树下还忙碌着,他又看不到吴非在哪里了。 接下来的一段时日,韩君岳忙得一刻不停。本县下面七八个村镇,租税都要他逐个收缴过来。这些村镇都比自己住的村子要大得多,人口也更多些,有的一整天还收不完,要第二天继续再来。遇到这样的情形,韩君岳便连家也不回了,晚上在县衙凑合过一夜,正好还能将以前的账簿整理一些以备呈上州府。村里的乡亲们有时几天看不见韩君岳,在田间地头也会提起来。大家还对那天晚上韩老爷弹的琴津津乐道,极力赞扬这位官老爷模样好,脾气随和,学问也高,以后定是要去朝廷里当大官的命。“阿大,你说要是韩老爷去了京城当官,我就去求他,让我给他当个侍卫,也带着我上京城,怎么样?” “嘿嘿,就你这瘦鸡崽子的样儿,人家老爷要你充门面,不嫌丢人啊哈哈!” “呸!你这死狗奴!黑夜叉!” 租税虽已缴完,田间却还有些没收干净的粮食菜蔬,村民们也还未得闲,趁着天气还好,加紧将这最后的收成归入仓里,剩下的谷秆草根,也都捆成紧紧一堆,留着隆冬里烧火或者喂羊。每年这个时候的活儿,正是乡亲们干得最畅快的,租子都缴了上去,打打留下的粮米,有多少都是自家老小的了。在地里干着干着常常嬉闹起来,不少小娃子也在都围着田间小径追逐打闹,玩得一身土一身泥。吴非不种粮食,只在湖边有自己不大的一片地,便很少在农忙时跟乡亲们打照面了。他这时也忙着收茄子,往湖里收莲藕,还得再种上一片葱——待初冬时就能收了。院子里到处都堆着他种的菜,两只鸡在其中昂首阔步,叽叽咕咕,比吴非更像个主人似的检阅着今年的收成。 这天未出太阳,过了晌午,阴冷冷的还有些风,韩君岳慢慢踱着从县衙回来了。忙了半个来月,今天终于将县里的账簿整理得差不多,他稍稍松了口气,自觉全身惫懒,便得空早些回来了。韩君岳手里还牵着吴非的那头毛驴——吴非说,想着韩老爷这阵子还要各个村子里跑,驴子就先别急着还了,能用就用,过了忙的时候再说吧。这会儿韩君岳迷迷糊糊,也没骑着驴,就这么牵着回来了。进了村里,并不是热闹的时候,只有几个女人在靠近村口的地方围坐着缝制冬衣,抬头看见他来了,热情地招呼着。韩君岳敷衍地点点头,继续牵着驴往前走,他想去吴非那儿把毛驴还给人家,运气好的话大概还能蹭点吃的。他就这么一路走着,也没遇见别的乡亲了,穿过小树林到了湖边,一眼就看见湖边浅水里站着个人,像韩君岳头一回见他那次,正弯腰往湖里拔莲藕。湖面上一阵风吹过来,韩君岳咳嗽了两声,“吴大哥,毛驴我给你送回来了,多谢你了!” 吴非站起来转身看见他,甩着两手的泥,笑道:“还劳烦韩老爷亲自送过来……老爷今天回来这么早?县衙的事忙完了没?” “差不多好了。好几天都想着把它还给你,总是忙,今天还算得空,早点回来罢了。” “老爷辛苦了。我们这村里,就是收粮食这阵子特别得忙。老爷你不用管它,让它自己在这儿喝口水,我拔了这些藕再上来,您先进屋坐。” “好,好。”韩君岳牵了驴子站在湖边,自己看着吴非在水里拔藕。湖水已经冷得很,吴非卷着衣袖,赤着胳膊泡在水里,裸露的皮肤都已经冻得发红。他摸索一阵,两手带上来一段长长的莲藕,泥水都蹭了一身。拔了几段,吴非就得回到岸边堆起来,再下水去拔其他的,岸上已经攒了十几段莲藕,一个个都裹着厚厚的泥巴。韩君岳走过去蹲下来瞧,有点好奇,他虽生长水乡,求学也是在千岛湖,见过的荷花莲叶不下千百,吃过的藕也不计其数了,但少有直接看着莲藕从水里拔出来扔在岸边的情形。他伸手去抹了一把藕上的泥水,蹭干净一小块,新鲜的藕色露出来,果然别样娇嫩。韩君岳来了兴致,拿起一段略短小的,就着近处的湖水,开始洗刷莲藕上的泥巴。吴非听见动静,转身看见了,赶忙嘱咐他:“韩老爷,快别弄了!水太冷了,今天天也不好,你蹲在这里仔细伤了风!” “没事没事,这水还好嘛!” 韩君岳洗得兴起,也不管水冷水热了,仔仔细细把这一段藕弄干净了,还举起来好好看了看,觉得的确鲜嫩,应用个瓷盘摆起来,还可以供两天,比其他的别致多了。吴非那边急急忙忙地拔完了藕,抱着最后几段扔上岸,过来才看见韩君岳两手抓着莲藕,被冷水冻得手上又红又白,再看他一张脸,两颊也泛着嫩红的颜色,眼睛瞪得挺大,眼圈发青,还不在意地冲着他笑。吴非抬了一下手,又看见自己满手都是泥,只能赶忙让韩君岳放下东西跟他进屋去。韩君岳被他一说,突然也觉得冷了起来,便也把藕扔在一边了。进了屋里,吴非让韩君岳快去坐在榻上,自己把湿漉漉的外褂脱下来,穿着个里衣满屋里转悠。先去舀了瓢水冲干净手脚,又架上炉子烧热的,屋子角落里有个柜子,吴非蹲在那里翻了半天,转头看见韩君岳茫茫然地坐着,又喊他道:“躺着,快点!把被子盖上!” 韩君岳吓了一大跳,下意识地摇摇头,“这个,这个不方便吧……”吴非没跟他废话,过去扯开榻上的被褥就要往他身上盖。韩君岳手忙脚乱,好歹脱了靴子就被吴非半拉半拽着摁到榻上,半张脸都埋进人家的被子里。韩君岳躺着,觉得身子在被褥里冷得发抖,脸上却烧得慌,鼻尖碰到粗制的布料,并没有什么不好的气味,但还是让他觉得有点不自在。吴非拎了个盒子过来,坐在榻边,板着个脸对他道:“韩老爷,你都发烧了,你不知道啊?” “哦……哦哟!” 韩君岳后知后觉,自己摸了一下额头,果然有些不正常的热。 “艾叶一时找不着了,不记得上次是不是用完了,老爷凑合着先用个针,我这里还有些药,等下配配,约莫够用。” 吴非一面叨念着,一面让韩君岳将两手从被子里拿出来,撩开衣袖给他用针。那盒子便是个针盒,打开后只见长短不一的十几根银针,排得整整齐齐,一眼看去品相不凡。吴非熟练地摸起来,没多思索便往曲池合谷等几处治风穴上扎了。韩君岳以往甚少用针,只觉得针下似酸似麻,说不上什么奇妙的感觉。韩君岳瞧着吴非行针的手,虽皮肤有些粗糙,但骨节匀称,手指修长,指甲竟也修得干干净净。吴非行着针,还板着脸瞪韩君岳,“韩老爷,你也太不小心了,今天这么冷,还蹲在湖边上弄那冷水!简直是上赶着要生起病来!” 韩君岳自觉理亏,又稍稍把脸埋进被子里。 “我去看看还有什么药,你躺好了别动。” 吴非起身往灶间去。韩君岳“嗯嗯”地答应着他,又悄悄伸出头来,对着他的身后问道:“吴大哥……吴大夫,你是什么时候离开万花谷的啊?” 吴非的背影,很明显地顿了那么一下。 六、 吴非当作没听见,照旧往灶间里去了,蹲在一堆柴草前面找他的药。 韩县尉躺在人家的榻上,盖着人家的软被,得意洋洋地露出半张脸来觑着吴非的背影。吴非不答话,他一点也不着急,人早晚要从灶间里出来,等会儿就当着面问他,还不是得直说。韩君岳因为发热的缘故,上半天一直昏昏沉沉的,这时候躺下了,精神反倒好得很,加上又发现了隐秘,心里兴奋异常,一点也不觉着难受了。他从头一次见到吴非起,就隐约觉得这人与其他村民有些不一样,虽都是下地种田,风吹日晒地操劳,吴非身上却自有一种沉静矜持的气质,不像普通乡野小民,甚至不是他自己所说,做小生意的商贾。那时在村子里收租,韩君岳忙得晕头转向,面前那么多村民,他每次抬起头来看,却总是第一眼瞧见吴非,瞧见他在那里左右顾盼,或跟乡亲闲谈,或什么也不做,就站着,也芝兰玉树一般。更别提上回抚琴时,因为琴弦松懈而走了音,吴非听得仔细,还深深地看了他一下,韩君岳当时就想,这人可绝不是凡俗。 吴非在灶间翻来覆去,似乎是找到了些药,起身跑出来去舀水,又极快地返回去了。韩君岳一双眼睛跟着他晃来又晃去,听见似乎是在洗药,一阵哗啦啦的水声。过了一阵,吴非捧着个药罐子出来,去院子里架在火上,把之前烧的滚水提下来,进屋找了只碗倒上,端到韩君岳身边来。韩君岳两只胳膊上还扎着针,动弹不了,吴非低头去看,捻着一根针行了一回,就觉得有双眼睛死死盯在自己身上,百般不自在,不由得开口道:“我不是万花谷的人。” 韩君岳抿着嘴,差点笑出声来。“这位大夫可不得欺骗本官啊……之前我在长安时,同僚也多有认识万花弟子的,我曾见过他们行针,吴大哥,你刚才取穴的那么一比,”韩君岳不甚明白医理,只能随口而来,“跟他们可是一模一样的!” 其实这倒是韩君岳瞎蒙来的。他虽的确见过万花弟子行医,但些微小动作,怎么可能记得清楚,不过是心里认定吴非刚才扎针的举动,与之前见过的万花大夫相像,便想唬他,也唬自己罢了。但吴非听了这话,却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原本板着的脸上涟漪一般荡起奇怪的神情,像是惊讶,又像是悲痛,眉心极快地皱了皱,手下一抖,针都进深了半分。韩君岳只觉得手臂上一阵酥麻,不甚好受,不自觉地动了一下,吴非觉察到了,便赶忙遮掩了神情,重新专注地给他行了一遍针,然后起身去外面照看药罐子去了,什么也没说。 韩君岳仰面躺着,两眼盯在头顶的横梁上,此时也琢磨过来,觉得吴非似乎不太高兴。也不知是不高兴被韩君岳揭破,还是因为与万花谷有什么旧日恩怨。屋子外面渐渐听到滚水的声响,过了一会儿,吴非将火灭了,垫着布巾把药汤滤出来,小心地端进屋里。先坐下来给韩君岳把身上的针取了,又等了一会儿待药汤稍凉,便扶他盘腿坐起来,端过碗去让他喝尽。韩君岳这一起动,又觉得头晕,喝了药就想躺下,吴非一手拦住,把刚才的热水也端来让他喝,“来不及煮稀粥,先喝碗热水凑合吧。” 韩君岳也依言喝了,吴非扶着他慢慢躺回去。因看到吴非的脸色还是有点怪,韩君岳本想说点什么,却又怕更尴尬,正踌躇着,吴非自己端着两只碗,摩挲了一遍,开口道:“年少时得蒙师父看中,是在万花谷呆过几年。” “……后来呢?” “我……天资不高,师父又去世得很早。他走后,我在谷中……也无甚牵挂,不如出来走走,就到了长安,做些小生意养活自己。” 这话说得很是艰难,吴非停顿了好几次,似乎不太愿意回想这事情。韩君岳虽觉得奇怪,但这时也不好再打听下去,只能微微笑道:“多谢大夫了——” “莫叫我大夫,”吴非嘲讽似的勾起嘴角,“我不是这块料,万一治不好,老爷可别太怪我啊!” 韩君岳闭起眼睛笑了,听见吴非又起身去忙了,然后便朦朦胧胧地睡着了。待他再醒来时,天色已经擦黑,屋里点了支蜡烛,烛火昏黄,跳动不已。韩君岳觉得身上似乎轻松了些,但仍有点昏沉,抬手摸摸额头,些微还有些热。他试着慢慢坐起来,吴非也正从灶间出来,手里端着碗碟,看见他便道:“老爷你醒了?正好,来吃饭吧。” 韩君岳也是饿了,赶紧坐到案前来,看见摆着的是一碗葵叶汤,一碟子蒸芹,不说有肉了,连碗饭都没的,不由奇怪地看了看吴非,眼睛瞪得圆圆的,屋里烛火昏暗,乍一看可怜兮兮。吴非瞥了一眼,解释道:“老爷病着不能多吃,等会儿还得吃药,吃了药还得喝粥。” “哦哦……”韩君岳赶忙点头,也不知为何,是吴非说的,他就觉得对,就觉得一定得听从才行。当下吃了菜喝了汤,觉得有个六七分饱,便放下了碗。吴非伸过手来覆上韩君岳的额头,那手稍凉,手心里干干的,韩君岳觉得自己身上又热了起来。“稍好些,还得再喝一副药。韩老爷,今晚上委屈你要住在我这破屋里了,外面起风了,不能出去着了风。” 吴非说得理所应当,自顾收拾了碗碟进灶间去了。韩君岳又慢慢挪到榻上,左右看看,发觉这屋子就这么小,一张床榻而已,自己睡了,吴非去哪儿睡呢?总不能让人睡到灶台上去吧。韩君岳心里颇不安宁,正好吴非出来舀水,他赶忙问:“吴大哥,那你睡哪儿啊?” “我铺点稻草,在地上躺着就行了。”吴非随口道。 “使不得!地上多冷啊,你也要生起病来的!” “没事,还没下霜,地上不冷的。” 吴非在灶间大声地回答他,韩君岳急了,从榻上下来,站在门口对他道:“不行不行,我还是回去,路又不远,吹点风又能怎么样呢!” “你要是想好,就听我说的做。”吴非把洗过的碗碟一垒,回头瞪了韩君岳一眼,连敬称都没叫,“要么就现在出去吹风吧,我可不治了。” 韩君岳没话讲,只能蔫蔫地又回去坐着了,围着个被子,看吴非在屋里忙前忙后。外面果然起风了,能听见附近树林里哗哗的大声响动,韩君岳本来是有些发热,这时又觉得一阵冷了,打了几个寒颤。他抱紧了被子,盯着吴非挪进屋来的火堆,那上面架着他的药,正咕噜咕噜地滚着,吴非自己在灶间给他煮稀粥。韩君岳这时身上一阵热一阵冷,很不舒服,自己也有些担心起来,便过来看那药罐,想先端下来喝。正巧吴非出来瞧见了,忙赶他回去,帮他将药滤好,晾了一会儿,叮嘱韩君岳先喝半碗。韩君岳认真地遵了吴非的嘱咐,又见他端了稀粥来,谷米香气扑鼻,正投了他那没怎么吃饱的肚子,赶紧迫不及待地接过来喝了。吴非让韩君岳在榻上躺好,自己去把剩下的半碗药又倒进药罐里,小火温着,蹲在火前跟他讲:“老爷初来我们这里,还是有些水土不服……” “这说来也怪,我虽是生长在南方,但十七岁之后,也去过长安好几回了,”韩君岳慢慢回想着,“之前因为备考,更一呆就是两年多,何至于对北边的水土如此不适呢?” “这里比长安还要往北几百里地,而且此地为山阴,水质极硬,于你的脾胃十分不合。头一次煎药来不及,这一次煎药的水,可是反复搅了好多遍呢。” 吴非回头冲他笑了笑,“这半碗待会儿再喝,你把被子捂紧了,发了汗,这病就好了。” 屋里烛火昏暗,照在吴非身上,在墙壁上投出模糊的黑影子。韩君岳正看着他的侧脸,发觉吴非的眼睫极长,烛光照过来,眼睛下面有一片小小的阴影,显得他有些疲惫,又十分的温柔。他并没有在笑,但脸上的表情却毫无掩饰地是在关切着韩君岳,让榻上的病人十分舒心。韩君岳看得有点着了迷,稍稍侧过身子来想换一个角度再看,吴非以为他是难受,轻声问他怎么了,韩君岳咳了一声,“这个,这个药,还挺麻烦的么……” “老法子了,好得快些。”吴非笑道,“你睡吧,我出去看看菜地,过会儿再叫你。” 一团烛光似明未明,照着韩君岳似睡未睡,听着外面的风声忽近忽远似的。再稍醒过来时,已经看到吴非在地上铺了一堆稻草,正抱着一床被子放下。看见他醒了,吴非过来问他道:“觉得怎么样?有汗出来么?” “有……我觉得有点。”韩君岳伸手抹了一把脖颈,手里有些湿润。吴非满意地点点头,过去倒了半碗药来,又端给他喝。韩君岳一面喝着药,一面看旁边地上那临时铺出来的床榻,“吴大哥,你还是别睡地上了——” “你别说话了,睡觉。” 吴非一句话给他堵了回来。韩君岳只能闷闷地躺下,抬头看着他在旁边收拾火堆,半晌突然说了句:“你是个好大夫。” 吴非没回身,似乎是笑了一下,摇了摇头。 韩君岳想了想,又说了句:“你要是穿戴了万花弟子的衣饰,肯定好看得很!” 墙边的蜡烛猛得摇晃了一阵,映得吴非的脸色又红又白。韩君岳并没看见,这大夫神情极为奇异,不知想到了什么,通红了一张脸,咬着嘴唇,手里的碗都有些颤抖,但过了这一阵后,脸色又煞白,表情好似非常难堪,紧皱着眉头,没回身,生硬地说:“快点睡觉!” 韩君岳也来不及想别的,迷迷糊糊中知道吴非收拾好了东西,吹熄蜡烛,屋子里陷入静谧的黑暗。他喝了药,身上热烘烘的,一时睡得也不太安稳,能听到吴非在地上也有些翻来覆去。但过了一阵子,他便睡着了,什么也听不见了。 吴非却还是没怎么睡好,他恍恍惚惚地做了许多梦,梦见模糊的人影,看不清楚面目,只听得有人跟他说,你穿这个真好看。又有人说,你要好好跟着他啊。还有人说,你去吧,别回来了。 吴非在梦里想,我错了,我要回去啊。可是,我要回到哪儿去呢? 七、 第二天一早,韩君岳听着“咕噜咕噜”的水声,迷迷糊糊的醒过来了。 外面天光大亮,刮了一夜的风,今早起来果然冷了不少。吴非不在屋里,韩君岳从榻上起来,披了外衣凑近炉子,火烧得暖洋洋的,架在上面的罐子里还煮着他的药,韩君岳皱着鼻子闻了闻,不是昨天的味道,更苦了。木头案子上放着碗筷,用另外的碗碟扣着,他正想过去掀开看看,有人推开门从外面进来了,吴非看见他,忙喊道:“穿好衣服,别再着凉了!” 韩君岳赶紧缩回榻上去整理衣服,吴非进门时带起的风的确让他觉得更冷了。身上已经没有昨天那样疲累的感觉,头也不晕了,只是肚子里空空的,饿得厉害。吴非正把案上的碗碟揭起来,是稀粥和饼子,撒了芝麻,热气一扑,香得不得了。韩君岳穿好衣服,正正经经地坐在榻边,接过这早饭来赶紧就咬了一口饼子。吴非看他衣冠端正,却捧着个饼满脸满足的表情,不由笑道:“老爷慢点吃,吃完了还有药喝呢!” “嗯……”韩君岳嘴里塞着饼子,瞥了一眼炉子上的药罐,“吴大哥,今天的药不一样了啊?” “老爷好得差不多了,得换药。”吴非一手提下罐子,找草纸来滤出药汤。家里存着的草药也不够用了,过几天去县城里卖了萝卜,还得买些药回来备着。吴非看韩君岳认认真真吃完了饭,又把药端给他,今天的药汤的确苦多了,韩君岳呲牙咧嘴地喝完,站起身来对吴非千恩万谢:“大夫不愧是万花弟子,真是药到病除!” “……是老爷身体好。”吴非淡淡应了一声,弯着腰收拾炉子,“老爷今天还要去县衙?” “要去的,最近州府的官员查账,大概这几日,就要来县里了。” “老爷辛苦,骑着驴子去吧,走多了路又要头晕的。” 韩君岳心想,自己哪里就这么娇弱了。但又觉得需得听从这万花大夫的话,便也高高兴兴地去屋后牵了毛驴走了。州府的官员最近例行查账,还要将征收的租粮布匹清点后运送回库。战乱之后不过几年,本县的账簿还算清楚明白,韩君岳昨日已大致整理好,只等上级来查。今早进了县衙大门,却见到处静悄悄的,衙役也没几个,都闲坐着,一问才知是县官老爷一大早带人去了临县,留在家的各人便无所事事起来。韩君岳也乐得闲散一天。他将毛驴牵去马槽边上吃草料,自己晃进库房转了转,见柜子里有几卷闲书,便揣进了袖里。走去前院打听了一下衙役,得知州府的人今日应该不会过来,韩君岳安心回到自己办公的小厅里,烧了一壶热水,摸出闲书来安稳坐下了。这书正巧讲些本地的风物特产,大概是以前的哪个读书人随手写下的。韩君岳看了半晌,坐得肩背有些酸,便甩了书,走到廊下去站着。天井里空无一人,一是县官老爷不在,二是也实在冷了起来,衙役们都躲在后院房间里了。韩君岳抬头看天,天光明亮,却有薄薄的一层云彩遮了太阳。韩君岳漫无边际地想,北地冷得真是快啊,不知什么时候下雪呢?此地的雪,肯定要比长安的雪还要大吧。他自小生长在南方,之前头一次在长安见到雪,兴奋异常,还约上几位同门一起去北面的山丘上赏景。而此时自己孤身在外地任上,即使清风明月,乐事美景,却不得与知交好友共享。韩君岳抿着嘴摇了摇头,看见檐下飞来一只鸟,站在栏杆上神气地左右瞧瞧,又一展翅飞走了。 韩君岳转身回到屋里,突然想着,不知道吴非现在在做什么呢。 想到吴非,他又立住了。虽则村野地方,有了这么一个万花谷中人,似乎也变得风雅了些起来。韩君岳昨夜今朝思来想去,越发觉得吴非不是简单人物,擅医术,懂音律,还有些什么是他没露出来的?好好一个万花弟子,整日里与萝卜鸡鸭打交道,虽常听说万花谷一向避世,但避到这乡野山村还自己下地种田的,韩君岳也是头一次见着。想到此,县尉大人好奇心顿起,暗暗忖度着以后要好好跟吴非打一番交道。在此地任上还不知要多久,若能结交一位知己,更是幸事了。 这日过得闲散,午后实在无事可做,韩君岳晃晃悠悠出门去了。县衙后街上常有几个摆摊子卖蔬果的,再走远些还有肉铺子。韩君岳盘算着要买些好东西回去——除了那五天一结的菜钱,也得另外答谢吴非的医术。蔬果摊子上果然堆了好多白梨,又大又圆,顾摊的小哥热情地请他尝,韩君岳吃了一块,甜得很,马上买下了十几只。转头看见别的摊子上有新收的栗子,这是北地的干果,煮了之后也好吃,就是贵,韩君岳咬咬牙也买了半斤。路边见到些不常吃的蔬菜,顺手带了几样,最后又捎上两块羊肉。看看天色,韩君岳回到县衙里,牵上毛驴便往村里走了。 村头惯常是几个婆婆娘子围着聊天,又做些针线活,看见韩君岳回来了,都笑着打招呼。“哎哟韩老爷,这是过什么好日子啊?买恁多菜啦!” “没有没有,在县衙后面逛了逛,看见就买了……” 一路骑着毛驴过了小树林,在湖边上没看见吴非。想来现在也过了农忙季节,大家都该闲下来了。韩君岳下来牵着驴子,一手提着那两块羊肉,其他蔬果都挂在驴身上,转到院子门口,迎面看见推门出来的不是吴非,反而是个八九岁的男孩子,一张黑黢黢的脸,长得挺结实,神情也老成。他看见韩君岳在外面,站住不动,想了想,又转身回屋里去了。韩君岳正道奇怪,吴非就急匆匆从屋里出来了,“韩老爷今天也回来得早啊,身上怎么样?” “我觉得已经好了,吴大哥开的药还能不管用么!” 吴非噗嗤笑了一声,低头看见毛驴背上挂着一堆的东西,“这是什么?呀,你怎么还买起菜来了?” “今天县衙里也闲着,去后街上转了转,那边卖菜的也多,我看你这些都不常吃,顺手就带了几样。” 说的好像是顾念着我似的,这些菜买了来,还不是我做给你吃?吴非心里撇了撇嘴,却笑道:“买这么多梨,这一时半会儿哪能吃得完!” “呃……放几天没事的,现在都冷了。” 两人说着把东西拎进屋去,韩君岳看见刚才那男孩子坐在里面,没精打采地翻着一卷书,见他们来了,也不说话。吴非在灶间放了菜,出来对韩君岳说:“这是村里刘家的小儿子,叫鸿宝,他家大哥没了,现在是他嫂子当家的,你肯定见过的。鸿宝,怎么不说话啊?” “……见过韩老爷。”鸿宝磨磨蹭蹭地放下书,站起来给韩君岳行了礼。韩君岳听说是刘娘子家里的,笑了笑,指着案上的书问他:“这是念什么书呢?” “……吴大伯教我认字儿的书。” 吴非一边在屋里走来走去收拾菜果,一边跟韩君岳解释说:“前阵子他嫂子说,等农闲了要送他来我这里学识字,我当说说而已,没想今天真的来了。我什么也没准备,翻箱倒柜找了一本千字文,字写得也挺大,先给他看看。” “千字文?来来来,我来看看你都认得哪些了?”韩君岳一听便来了兴致,硬是拉着鸿宝坐下,翻开书卷,纸页已经发黄了,字倒是写得很清秀,大约也是吴非小时发蒙读过的书。“这个是什么字?” “天。” “这个呢?” “玄。” “这个?” “……不认识了。” “这个念辰,是星辰之意。”韩君岳笑着教他,“你要真想学书,可得快点认全了这本上的字,认了字,再念四书,四书可从《论语》念起,《论语》虽短小,言语也浅显,但含义深远,是圣人教诲开端,最适合初学……你可知道孔圣先师?” 鸿宝瞪着眼睛,嫌弃地把嘴一撇。他本就不大喜欢这个新来的老爷,他来了,村里的婶娘姐姐们都是在说他,夸他长得俊,脾气又和善;回到家里,老娘和嫂嫂也是在说他,连自己也被押来学什么认字儿,以后“跟韩老爷一样出息”。鸿宝嫌弃他讲了恁多啰嗦的话,又听不懂,扭头朝灶间喊吴非:“吴大伯,俺要走了,嫂嫂等俺回家吃饭呢!” “别走了,韩老爷今天买了好多菜,你就留在大伯这里吃吧!”吴非拿着个水瓢走出来,“吃完我送你回去。” “不要,俺回家吃。”鸿宝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站起来就要去推门,不想门被从外面推开了,“吴大哥这个先生可当得好了,不收咱的铜钱,还给管饭呢!” 刘家娘子笑嘻嘻地站在门口,看来是接小叔来了。鸿宝赶忙跳过去,“嫂嫂,回家去吧!” “可巧了,你们都留下吃呗!” “使不得使不得,这哪儿好意思啊!”刘家娘子赶忙推辞,眼角一扫看见了韩君岳,“哎呀韩老爷回来了,鸿宝,问过韩老爷好了吗!” “问了……”鸿宝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声,推推嫂子的胳膊想赶紧回家去,偏刘家娘子不这么想,“韩老爷,我家这小叔,可不是读书的料,请吴大哥教他识两个字,以后去县衙给老爷当个衙役,我就谢天谢地了!” “小孩子嘛,不急的,慢慢来就好,说不定哪天就开窍了呢。” “是么!老爷说的是真的么?那改天请老爷屈尊给这傻孩子教几页书吧!我请老爷上家里去,做几道最精细的菜给老爷吃,吴大哥都不会做的,好不好?” “不了,不了……我——”韩君岳看着刘家娘子灿若春花的笑脸,尴尬得不行,扭头想找吴非,吴非却正在灶间门口,抿着嘴帮腔道:“可不是,刘家娘子可有几道拿手的菜,我怎么也学不会。韩老爷一定要去尝尝!” “好好好,那就这么说定了!吴大哥,我先带鸿宝走了,家里还有老娘等着呢,改天再来谢你!” “等会儿等会儿,”吴非追出来,揣了几个梨子,“韩老爷买的,我这里吃不了,你拿几个回去吧,秋天吃这个好的,润润燥。” 刘家娘子又千谢万谢了,拉着小叔走了。韩君岳一张脸又红又白,坐在屋里不吭声。吴非瞥他一眼,自顾道:“你别看刘娘子是个寡妇,但人长得俊又能干,这大半年来上门提亲的可不少。她顾念着婆婆年纪大了,小叔又是个孩子,不能狠心扔下他们。我们这村里村外的,都说她好着呢!” “……我反正不喜欢这样子的。”韩君岳小声嘟囔了一句。抬头看看吴非笑得得意,又恨声道:“我看你也合适,你们两个该凑做一家去!” “我这么老了,人家看不上啊!” “啧!哪里老了!一点都不老!” 八、 韩君岳一边无聊地把那本千字文翻来翻去,一边眼睛瞥向灶间里转。吴非时不时在门口闪过,韩君岳等待不及,伸着脖子问:“吴大哥,做什么呢?还没好啊?” “今天菜多,老爷再等等。” “哦……”韩君岳将书卷倒过来,从后往前又翻了一遍,看到大字旁边有几处褪色的墨字,细小工整,看上去像是小学童读书时做的笔记。韩君岳不禁莞尔,回忆起自己初入长歌门时战战兢兢,一板一眼的模样,又想象了一下当年的万花小弟子,眼睛止不住再往灶间瞧了瞧,“吴大哥,不用这么麻烦吧?” “水还没烧开呢!老爷是饿了么?要不先洗根萝卜啃啃?” “不是不是,我看你忙活这么久了……” 韩君岳嘟囔着又缩回来,自己打开门去外面院子里转了一圈,院子角落里堆了满满的萝卜,仅剩的一只母鸡拍着翅膀来回踱步。韩县尉去屋后转了转,一大半地里都埋了葱,支棱着几片尖尖的绿叶子。他看了一遍,又回屋里去,直接蹭进灶间,看见水缸旁边放着一捆子菘菜,赶紧伸手去拆开来,“吴大哥,这菜要吃的吧?我来洗我来洗!” “哎你病得刚好了沾什么凉水——”吴非正忙着剁肉糜,抬头看见韩君岳兴高采烈地舀了一缸子水,正蹲在地下一片片撕开菘菜叶子,顿了一下,也懒得管他了,只顾得上把手里的肉再剁碎些。韩君岳一面撕,一面说:“我还在长安的时候,曾随师兄去吃过一家羊肉馆子,那做法十分奇特,是将滚水焯过的菘菜包着烤羊肉,蘸上蒜泥酱汁来吃,真是滋味妙绝啊!” “……你还知道什么叫焯?”吴非转头看了他一下。 韩君岳抿着嘴,瞪着眼,一脸“你看不起我”的委屈。 “哎呀哎呀……这县尉老爷亲手择的崧菜可不得了,一定好吃。老爷想怎么吃?请老爷示下。” 吴非放下刀,笑眯眯地看着韩君岳。 “……上笼蒸!”韩君岳抓着菜叶丢进水瓢里,伸着手撩水去洗,“其实我还吃过用猪油烧热了煎的,不好吃,不如油煎的丸子——啊!” 咣当一声,韩君岳翻手打了水瓢,吴非吓得差点把刀剁到自己手上,忙跑过来连声问:“怎么了?怎么了?韩老爷你怎么了?!” 韩君岳紧紧抓住吴非伸来扶他的手臂,“吴大哥,吴大哥,有……有……” “有啥?到底啥啊?” “有虫子!”韩君岳脸色煞白,一手哆哆嗦嗦地指着扔了一地的菜叶子,“这么……这么长!” 吴非看了一眼韩君岳的比划,狐疑着上去捡那些叶子,“哪儿呢……哪儿……哦,这儿呢。” 他右手两根手指捏着那虫子,蹲在地上转身看着韩君岳。菜青虫只有吴非半节手指那么长,不细看就像是一小段树芽。韩君岳瞟了一眼,“就是这个……你看!这么长!” “……韩老爷,你还是出去吧!” 吴非动手就把这虫子捻死了。 好不容易晚饭上了桌,韩君岳伸手捧过装着肉糜汤饼的饭碗——上面还卧了鸡蛋和葵叶,又赶紧喊着“哎呀烫手”地放下了。吴非摆上那一盘韩老爷指示“上笼蒸”的菘菜,又有几只小碟子,盛着萝卜和蔓菁咸菜,“这盘子韩老爷亲自择的菘菜,果然是不同凡响,老爷赶紧尝尝!” “……”韩君岳瞪眼看吴非一脸笑嘻嘻的模样,撇撇嘴,却也伸了筷子去夹菜。不想这菘菜真的十分好吃,蒸后祛了苦味,反带上一丝甘甜,吴非又去倒了一小碗醋来,就着醋汁入口,味道更妙了。韩君岳低头去舀汤饼吃,羊肉糜被吴非切得极细碎,拌上碎米渣煮成汤,下了面片进去,浓浓的羊肉味道让韩君岳吃得头都抬不起来。他一面吃,一面还在说:“下次再买多些羊肉,这个还是得烤着吃最好了!” “老爷,你这一个月的俸钱,都买了羊肉,烤来就勉强够吃一顿的吧。” 吴非捧着个碗,毫不客气地提醒了县尉老爷一句。韩君岳噎了一下,却还是低头继续把剩下的汤饼扫干净,睁着眼睛问主人家:“这还有吗?” “……有。” 吴非认命地去拿汤锅来给韩君岳添上,“慢点吃,栗子还在煮着呢。这时候栗子贵得要命,也亏你狠心买!” “没事没事,我天天在这里麻烦吴大哥你,买点东西回来,不是应该的嘛!” 吴非笑笑,也给自己添了半碗,“不麻烦,”他拿着只勺子搅起肉糜来,“有个人陪着吃饭,也挺好的。” “哈,你若是这么说,我就不担心了……吴大哥,你是怎么学出来这手艺的啊?万花谷好像也不教人做饭吧?” 韩君岳好奇地问他,吴非皱了皱眉眉头,“没怎么学,一个人过得久了,哪能不会做饭呢?等着饿死么?”说完还有意无意瞥了县尉老爷一眼。韩君岳脸上一红,“咳咳,君子远庖厨……” “是,老爷是君子,我么是山野小民——” “我可不是这个意思!”韩君岳举着双筷子差点跳起来,“吴大哥是万花谷的弟子,就别谦虚了。我虽是当了这个官,但也算是江湖出身,以前在师门时就常常听说万花弟子身秉仁术,心怀苍生,可惜并没能结交一二,也没亲身去过万花谷。来到此地后得见吴大哥,实为有缘,你就别喊我什么老爷了,挺不好意思的!” “哟,那喊什么?你们长歌门的那么重礼仪,又风雅,韩公子?韩少侠?”吴非一手扶住额角,笑得咧开了嘴。韩君岳眼巴巴地看着他,“我名君岳,字山泽,吴大哥,你可以称我的字啊!” “啧啧,这文绉绉的……”吴非摇摇头,“麻烦,韩老爷要是不介意,没旁人的时候我就喊‘小韩’了!” 这……还真是不客气!韩君岳愣了一下,吴非已经轻快地念了起来,“小韩,小韩……嗯,挺好,我去看看栗子去。”说罢就进了灶间。韩君岳在后面咬着牙,低声地——怕有人听见了不给栗子吃——喊了声:“……老吴!” 吴非自然是没有听见。两人和乐融融地剥了一堆栗子壳。新下的栗子入口绵软,特别香甜,韩君岳吃得兴起,还劝吴非也种棵栗子树,却得知小树林里本就有一棵了,吴非前几天也去看过,不知为何今年没有结果,让韩君岳大叹可惜。天黑下去,吴非又拿出灯笼来收拾,点上蜡烛塞给韩君岳,叫他回去的路上小心。县尉老爷千谢万谢,走出院门去了,还不忘回头跟吴非嘱咐:“吴大哥,下次可得给我说说万花谷里是什么样啊!” “知道了,快点回去吧,越来越冷了!” 韩君岳心满意足,脚步生风地往回走。路上盘算着总有一天要攒了钱,宰只全羊,搬到吴非家里来烤。只是这俸钱啊俸钱,现在能够他一个人吃饭的,这就不错了。 县尉老爷穿过小树林,走上村里的小路,走着走着,他突然想—— 奇哉怪也,吴非又没当过官,是怎么知道我有多少俸钱的呢? 第二日,韩君岳自然还得到县衙点卯,预备州府派下人来。一进院子,却还是静悄悄的,门口的衙役告诉县尉,县官老爷一大早又带着人去了临县了。韩君岳心下诧异,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情,问别人,也都说不清楚。这一天似乎也清闲无事,韩君岳又揣了一本闲书坐在廊下看,心里惦记起昨天晚上没吃完的那一堆栗子来。 吴非呢?吴非可没工夫惦记别的了,他站在湖边上,背着装菜的篓子,心里想,天老爷哟,这是哪个千刀万剐没良心的干的! 这天本是他要去外面卖菜的日子,一大早照例收拾起背篓,走出家门的时候突然发觉好像有些不对劲,赶紧跑到湖边上,吴非仔细一看:可不得了!这湖边浅水处的荷叶,全部被人给拔了! 现在已过寒露,这湖上的荷叶其实也都半枯了,吴非本来就想着再等几天就要清理一下,也将淤泥里埋着的荷根收拾好,预备来年再长新的叶芽。种藕不易,这一小片荷田今年长得不错,吴非也留了不少藕节埋着,就指望以后再长大一片,多收了荷叶莲子,还能卖给药铺。这一早打开门,却看见长长的茎秆给折弯了,水面上到处漂着撕碎了的荷叶,吴非急忙返回家里找了根长竹竿,踏进湖里在水中戳试水底的淤泥。没试几下,弯腰就捞上来一截断了的藕节。吴非气得扔了竹竿和藕,两手泥巴就在身上胡乱抹了抹。看来不光是水上的荷叶给撕了,底下的根也都遭了秧,这一小片荷田算是废了。他垂头丧气地上来,蹲在湖边细想,既不是这湖里有精怪龙王闹的,又不是村里有淘气孩子来过,昨晚上韩君岳走的时候,这湖边上还好好的,莫不是有人专门半夜里来捣鬼?吴非远远望向湖的另一头,冷笑一声,这大冷天的,看不冻出个好歹来! 他想明白过来,站起身背上背篓,还是像往常一般到外头卖菜去了。这一日天气清朗,韩君岳在县衙里闲闲地消磨着,并没有半个人找上门来。吴非的菜也没卖出去多少,他心里惦记着事,午后不过一会儿的工夫,就收拾了摊子往回走了。穿过小树林,吴非捡了根挺粗的树枝子当作木棍,小心观察着湖边的状况,发现的确没什么人,才一步步慢慢朝家里走。刚到外院门口,就听见后面有叽叽咕咕说话的声音,吴非卸下背篓,手里抓着木棍,绕过围着院子的篱笆,蹲在边上往地里看——屋后的菜地里有六七个年青小伙,满地里踩来踩去,弯腰就拔起一棵刚埋好的葱,撕成两截扔到一边去了: “差不多走呗,这卖菜的快回来了吧,赶紧走赶紧走!” “急啥,我知道那个人,得太阳下山才往回走呢!” “他傻啊!昨天夜里老六他们挖了藕扯了荷叶,他又不是看不见,还能卖菜去?肯定是上县衙报官去了!说不定等会儿就带着县官儿来了呢!” “瞎掰吧,他们官老爷今天又在咱们县里扯活呢,哪这么早回来——嘿你别说,这人有一手,这葱,俺真种不了这么粗——” “滚!别扯我的葱!” 吴非抬头看清了这些人正把地里的葱都拔出来扯坏了,一下子急了,也不管有多少人,跳出来就往地里扑。这几个说着话也吓了一跳,看着一个举着木棒子的人就冲了过来,当先一人没来得及反应,头上结结实实挨了一棒子。吴非气得满脸通红,抬手看也没看就又打下去,“滚!滚!拔我的荷叶!拔我的葱!你们这些混账玩意!都滚!” “嘿,狗日的还挺厉害的么……”这伙人看清了只有吴非一个,便没什么可怕的了,带头的一个上去抓住吴非的胳膊,硬生生跟他僵持了一阵子,把木棒从他手里夺下来扔了,后面一个抬腿就揣在吴非腰上,吴非直直跌在地里,额头磕在小石子上生疼。他爬起身,看见左右都是被扯断了扔着的大葱,心疼得比身上还厉害,咬牙站起来冲着面前一个嬉皮笑脸的小伙就招呼上去,一拳没打在人胸口,反而背后被自己的木棒子咣一下砸了个正着。吴非转身就去踢他,后面那人早有防备,一巴掌扇到吴非脸上,把他打了个天旋地转。几个人趁机上来把他踢倒在地上,拳头腿脚胡乱招呼上来,吴非蜷着身子,头上身上都挨了不少下,他挣扎着想站起来,但总有人踩着他,一边踢一边喊:“还想打?老子对你客气点,这次先拔你的菜,下次就烧了你的房子!识相的就赶紧搬走!” “你、你们敢!滚……我让你们……” “……住手!” 突然横插进来一声大喊,所有人都愣了一下。吴非勉强睁开眼睛,模糊看见不远处站着个穿白衣袍的高挑身影,心里竟还有空啧了一声,怎么今天也回来得这么早? 在县衙无所事事消磨了大半天的韩君岳韩县尉,今日里提早下值了。抱着想吃栗子的心来到吴非家门口,就看见了这么一副村民激斗的模样。 韩君岳趁他们停手的这一下,正瞧见吴非被围在中间打得抬不起头来,一下子就火了。 九、 “……二哥,这人谁啊?” “不知道呢,不是他们村里的吧……哎你管他谁呢!敢管闲事就揍他!” 几个小年轻村痞回头打量了一下韩君岳,看这人长身玉立,面皮白白净净的,又穿得像个读书人的模样,都觉得肯定不是这村里的人。吴非还趴在地上勉强用一只胳膊支起头来,冲着韩君岳大喊了一句:“你可别过来——” 这话还没喊完,离他最近的一人抬脚就踢在他侧头上,把吴非踢得“哎哟”一声翻到旁边去了。韩君岳本以为这群人见他来了,万不能再动手,这下看见吴非又挨了这着,眼都气红了,两步跑到挡在吴非头里的那个村痞面前,右手一拳照着他脸颊就揍了上去。这一下不知用了多大力气,这小年轻竟被打得倒退两步一屁股坐到地上去了,捂着脸发懵。后面几个人不曾想韩君岳看着斯文,竟敢主动上来打架,一时都吃了个大惊,韩君岳却趁着这点工夫又一脚踹倒了旁边另一个。剩下的都反应过来,火冒三丈,自己这边六七个人就被这白脸小郎君打晕了头了?左右一看,不管不顾地就一起扑了上来。韩君岳正满腔怒火没泻干净,伸手在面前一挡,低头躲过一人的拳头,另一掌啪地就拍飞了这个。旁边那人猫着腰想绊他一下子,被韩君岳伸腿踢在肚子上,踉跄着撞到后面一人身上。还有两个眼见着情况不妙,畏缩着想要后退,韩君岳过去直接抓住一人衣领,啪啪扇了两耳光,反手摁在地上狠狠磕了一下。这人撞得头破血流,大哭大喊着求饶:“哎哟打死我了!饶命啊!饶命啊大老爷!饶命啊大官人!” 几个被揍得东倒西歪的小村痞都赶紧着晃晃悠悠站起来,哆哆嗦嗦挤在一块向韩君岳求饶,满口里“饶命”“不敢了”“别打了”。韩君岳一手撇开满脸血的那人,还不忘踢了他一脚,嫌弃地喝了声“滚!”,便赶紧跑过去看吴非怎么样了。吴非还趴在地上,一手向后扶着腰,不知道是扯到了哪儿,疼得一阵呲牙咧嘴。韩君岳蹲下把吴非的胳膊搭在自己肩上,慢慢帮他站起来,抬眼一看那几个村痞早一瘸一拐地跑老远了,才想起来没抓他们先问个清楚,韩君岳急得大叫了两句:“回来!给我回来!”那几人回头看了一眼,赶紧跑得更快了。吴非摆摆手,“别叫了,没用。先进屋去,我知道是怎么回事……” 吴非脸上擦破了好几块,血混着灰土糊了满脸。韩君岳小心翼翼地把他扶进屋里坐下,赶紧去门外面拿条布巾蘸湿了,过来帮吴非擦掉脸上的污迹。吴非自觉腰大概是被踢伤了,坐在那儿撑着怎样都疼,皱着眉头等韩君岳擦完,自己动手把满身是土的外衣解了,试探着一步步挪到榻上去。韩君岳看他难受,心里焦急,却不知道要怎么办,只能慢慢扶着吴非换了个略微好受些的姿势,又给他盖上软被,蹲下来凑到他面前问:“吴大哥,你没事吧?你到底哪里难受?我给你请个大夫去啊?” “这儿哪有大夫,我就是大夫……”吴非一手慢慢向后揉着腰,苦笑着对韩君岳说,“村里人没这么精贵,不就挨揍了么,歇两天就成。” “话不能这么说……我看你难受得厉害,是不是腰疼?他们踢你腰上了?”韩君岳两手扒着榻边,眼睛眨巴眨巴担心地看着吴非,“到底哪里疼?我来帮你揉。” 他这么双大眼睛盯着吴非看,倒看得他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哎……那你把靠墙的柜子里有个药匣子拿过来,我看看。” 韩君岳依言过去找那个药匣子,最后从柜子最下面一层里翻出来了。这匣子抱在手里不小,分量也挺沉,韩君岳仔细瞧了瞧,匣子是黄杨木做的,涂了墨黑的漆,大概是在柜里藏得久了,匣子上浮了一层薄薄的灰,韩君岳拿手擦了,墨漆的光泽竟还显得十分新鲜。匣盖上还用螺钿细细拼了花鸟图案,精致非常。吴非见他蹲在那里不动,伸头问了一句,韩君岳才赶紧把药匣子抱过来给他。吴非一只胳膊支起身体来打开匣子,里面原来是一个个格子分开的,装着各种药瓶之类。韩君岳看吴非挑出一两只瓶子来看看又放下,最后拿了一块用毛边纸包起来的团状的东西,打开来凑近了闻闻,这黑兮兮的一团东西有股辛辣刺鼻的味道。吴非满意地笑了笑,自语了一句:“还好还好,还留着这个东西呢。”然后又把药匣子挪走,让韩君岳去灶间拿酒和碗来。 原来家里还有酒呢……韩君岳嘀咕着从吴非说的地方找来一个酒坛子,晃晃里面还有小半坛的酒。他又拿了碗来一起端到吴非面前,按他说的往碗里倒了些酒——酒是黄酒,韩君岳有些吃惊,这本是南方常见的——吴非自己把那团黑兮兮的东西掰了一半扔进去,伸手在碗里搅和了一会儿,韩君岳赶忙接过来,“我来我来,你躺好了就行。” 吴非也就让他弄去了,自己又慢慢在榻上挪动着换了换姿势。韩君岳把碗里的药搅得黏糊糊的,问他道:“吴大哥,我给你敷上吧?伤到哪里了?” “就在后腰左边一片……”吴非背对着韩君岳,费力地伸手想把衣服撩起来,韩君岳也放下了碗过来帮他。里衣单薄,韩君岳一手扶着他的肩,一手撩起衣摆,吴非一大片后背便露在眼前。韩君岳愣了一下,发觉吴非原来并不如一般庄稼人那么壮实,甚至稍嫌瘦了些,身上的皮肤比露在外面的脸和手可白得多了。后腰上一片果然已经泛出青紫颜色来了,韩君岳赶紧把调好的药敷在伤处,又从匣子里找了一团干净的麻布,帮吴非在腰上缠好了。他忙着这些的时候,吴非侧躺在榻上,慢慢跟这县尉老爷说:“今天早上我出门的时候,看见湖里的荷叶给人拔了,大概就能猜到是临县这伙子小混账干的……本来想早回来做点准备,可能今天晚上他们还来,没想到正遇上了,啧,还来了这么多人——” “你早上就知道了,怎么不来报官?” “我只是猜,又不确定,哪敢劳动县官老爷啊!” 韩君岳闷闷地绑着麻布带子,“他们到底是要干什么啊?” “为了这片湖的事。”吴非等他绑好了,小心地放下衣服,又慢慢挪回来,“这片湖早先是本县临县各一半的,不过本县的百姓不住在湖边,也不以打渔为生,临县呢正好多是渔民,实际上这湖里的水产基本都是归他们的,我们这儿的人也就农闲时摸点鱼虾罢了,我来了,又种了片莲藕。前段时间他们一伙子人不知怎么动了歪念头,想把整片湖都归到临县去,连摸鱼种藕都不给我们留了。夏天的时候就闹过一回,咱们县官老爷跟他们大吵了三天,总还是没给……现在怎么又要闹了?唉,欺负我个孤家寡人哟!” 吴非说着长叹了一口气,韩君岳一边收拾着东西一边听他讲,瞥了一眼,“那……这到底有道理没有?一片湖的划归,哪能说改就改呢?” “哪有什么道理不道理的?人家渔民多,真要强占起来,只要把我赶回村里,以那片小树林为限再划两县的分界,这湖自然就是他们的了。可是你想,虽然我们现在不缺这一点鱼虾,万一来年再有什么天灾人祸,咱们种地的颗粒无收,到时候再想去湖里抓鱼充饥,人家可不一定就给咯!” “他们敢?” “怎么不敢,今天敢拔了我的葱,明天说不定就要烧了我的房子呢!” 韩君岳“咣当”一声把洗好的碗扣在柜子里,皱起眉头走出灶间,坐在吴非的榻边咬牙思索起来。“怪不得连着两天县官老爷都不在衙里,说是去临县了,大约就是为了这事吧……” “是么,那看来就是了。”吴非一手摸着后腰上的伤处慢慢揉着,“劳动韩老爷救我一次,还伺候敷药,真是不好意思……饭我是做不了了,请老爷去别处吃吧,等我好了再炖鸡给韩老爷答谢了!” “……家里还有吃的吗?我来做吧。”韩君岳站起身来,面无表情地又走进灶间,到门口时突然回过头来,“不是说了不叫‘韩老爷’了么?” “哦,对……对,小韩……”吴非愣愣地点点头,“没什么了,还有几块备下的烙饼,倒是能吃,昨天剩了些栗子——” “我来烧水热一下吧,冷的吃了总难受的。” “哎……韩,呃,小韩,我说……”吴非躺在榻上看不见灶间的情况,伸长了脖子喊里面的人,“小韩啊,你会不会啊……” “热个饼子我总还是会的!” 韩君岳倒也没说大话,总归把烙饼和栗子蒸热了。两人胡乱吃了点,就碗热水,这晚饭就算解决了。吴非被踢伤了腰,行动困难,今天一应家务都是韩君岳做了,甚至还听着吴非的指使给院子里的鸡添了食。太阳下去后外面又渐渐冷起来,韩君岳关好门窗,蹲在榻前帮吴非慢慢揉着伤处,听吴非唉声叹气地痛惜他那一大片的葱。揉了半晌,吴非便提醒他道:“不早了,你赶紧回去吧,再晚了更冷了。” “你动都动不了,我怎么放心回去……” “我觉得好多了,明天就能动了。” “那今天晚上那伙人再来怎么办?你动不了,他们真烧了房子你都跑不出来!” 吴非看着韩君岳认真的表情,乐了,“我就这么一说,你还当真啊!你今天不都把他们打跑了吗,肯定不敢再来了!” “……不行,我不放心,我今天晚上在这儿陪你。”韩君岳站起来,“你上次铺在地上的稻草呢?我也铺一个,就在你旁边地上——” “疯了你啊!这都什么天了,快要下霜了还在地上睡?” “那……”韩君岳僵了一下,“那我就不睡了,坐在这里陪你。” “你可别添乱了……赶紧回去吧,我这里没事的。” 韩君岳站在榻前,长长的影子投在吴非背后的墙上,脸庞在烛火的阴影里显出忧愁的神情。他担心地又看了看吴非,最后还是紧紧抿着嘴坐下来,“我不走,今天晚上我得在这里陪你。” 唉,吴非心里长叹一声,这孩子年纪轻轻的,脑子也太直了。他费力地动了动身子,往墙边上靠去,把榻上一大片空都留出来了。“你这人……你上来睡吧,勉强能睡两个人,别乱动就行,反正我可是再动不了了。” 韩君岳应了一声,出去舀了水擦擦脸,把外衣鞋袜脱了放在脚边上,从柜子里拖出吴非不常用的一床软被,轻手轻脚地在榻上铺好躺了进去。两个大男人挤在一起的确略嫌尴尬,不过倒是暖和得很。韩君岳吹了蜡烛,把被子拉到下巴上,斜眼看看背对着自己的吴非,还是忍不住说:“我觉得他们还会来的……他们今天打你打得那么狠!” 旁边裹着被子的人抖了一下,“啧,哪有你狠!你把人揍得头破血流的,回去还不知道有命没命呢!” “哪有那么厉害!你说的太夸张了……” “你自己没眼睛看么?我还以为你们长歌门只是会读书的,没想到打起架来这么凶?” “哎,以前师门比试,不管琴艺还是武试,我一定都在三甲之列的……”韩君岳翻了个身,“不不,你跟我说,我今天真的把他们打得很厉害吗?” “太厉害了,厉害得不行,县尉老爷以后哪还用衙役啊,你自己就够用了……” “那……那可怎么办……我要是真把人打坏了,那还不得被罢了官流放出去啊!” “这个你不用着急,不会的……” 吴非迷迷糊糊地应和着,慢慢睡着了,剩下韩君岳自己,一整个晚上都在担心有没有把人打出个好歹来的事。 十、 第二天一早,吴非朦朦胧胧中听见身边有人窸窣着穿衣起身的动静,待要睁眼,想起昨晚是韩君岳留下睡了,便没再在意,又迷糊着睡着了。等他再醒来时,小心翼翼地扶着腰试着转了个身,竟觉得轻松了不少,才稍稍放心了。抬头看见韩君岳穿戴整齐地坐在榻沿上,愁眉苦脸地盯着自己瞧,吴非愣了一下,问他道:“醒得这么早?灶台边上有一只扣着的大碗,里面还有几个蒸饼,馅子是萝卜的,你拿去蒸热了就能吃了……快去吧,我自己慢慢地起来,得去地里看一眼,昨天也没顾上。” 韩君岳虽是瞧着吴非,心里却不知在想什么,听见让他去热早饭的话也没反应,只看见吴非慢慢扶着腰起身的时候才赶紧过来帮他一把。“别急着起来啊!再躺一天吧,万一再伤了筋骨怎么办!” “不会的,哪有这么严重啊,我自己知道……你去把饭热了,我去地里看看给毁成什么样了!” “别去了别去了,外面挺冷的,”韩君岳拦着吴非不让他从榻上站起来,“要不先吃点热的再动,地又不会跑,别这么急啊!” “不行不行!我的葱啊!”吴非抓起外衣随便披在身上,强硬地推开韩君岳,扶着腰慢慢地往屋门口走,咬牙切齿地骂道:“我种下没多久,刚刚要长起来呢,昨天都给那群小混账拔了!” 韩君岳拦不住,只得过来帮他开门,又一手扶着人小心地走到屋后菜地里去。这一大片葱的确被拔了不少,拔了不算,那帮村痞还把一根整葱从中间扯开,葱白葱叶都蔫头耷脑地被扔在地里。吴非看了心疼地长吁短叹,一边不住地骂“小混账!”“畜生!”,一边试图蹲下身去把还留着根的葱白捡起来。这一动却牵扯到了腰侧的伤处,吴非呲着牙倒吸了一口凉气。韩君岳摇摇头,上来扯着他的胳膊要回去,“都已经这样了,就别看了。过两天你好了再种就是了,现在还是养好了伤要紧啊!” “傻啊,一看就是不干活的老爷!”吴非又回头看看地里的葱,气得直跺脚,“已经过了合适的时候,再种下去也长不好了!唉!可算是白干了这一场!” “好了好了,再种别的,好吧!”韩君岳半劝半哄地扶着吴非回了屋里,赶紧去灶间把蒸饼热上。吴非一个人坐在榻上止不住地嘀咕:“种别的?种什么?眼看着过几天就要下霜了,什么都种不了了!哼,今年冬天就啃萝卜吧!” 韩君岳从灶间伸出头来,“你那个萝卜挺好吃的,能做咸菜吗?” “……能。”吴非看着他一脸认真,气得简直要笑出来。 不多时县尉大人亲自把两碗稀粥端上来,和吴非就着蒸饼吃起来。韩君岳边吃边想着事,吃两口就愣一会儿,好好一碗热粥都快凉了。吴非看着他,琢磨不透,便问道:“小韩,你一大早地想什么呢?” “……想着过会儿县官老爷要撤我的职罢我的官,把我押到州府里去审,我可怎么办。”韩君岳瞥了吴非一眼,“你净担心你的葱,可想起来看一眼我了?” 吴非本来捧着个碗慢慢地喝粥,大半张脸都快埋进碗里去了。听见韩君岳这话,从碗边上瞪着眼睛看着他,两口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咳,咳咳……不是跟你说了吗,这事儿你不用担心,肯定不会罢你的官!” “你说的轻巧……我想了一晚上,好像是把人打得有点重,我刚来做这县尉没多久,竟干了这样的事情,也没什么好辩白的了。吃过了饭我就去县衙里听候发落——” “不不不,真的,韩县尉,真的不会罢你的官的。”吴非神情郑重,苦口婆心地劝解韩君岳。 “……那会不会罚我一年的俸禄?” “肯定不会。” 韩君岳“噗嗤”一声苦笑出来,“我又不是要怪你,你怎么这般笃定我不会受罚啊?如果我既没被罢官,又没被罚俸禄,今天就买烧鸡回来吃,给你补补!” “哟,这可说话算数啊?” “怎么不算!以后的碗也都是我洗了!”韩君岳气势汹汹地站起身来,把碗筷收拾了一叠端回灶间去,吴非坐在那里干瞪着眼不明白这人到底是想受罚还是不想受罚。随便用水涮了碗筷,又嘱咐了吴非多休息,千万别下地去了,韩君岳才出了门,对着外面晴朗的蓝天白云长长叹了一口气。 一路到了县衙,门口的衙役行了礼,并没多说什么,韩君岳紧张兮兮地拉过人家来低声问:“县官老爷在厅上吗?” “在呢在呢,今天老爷没出门,一早就在厅上坐着了。” 唉,完了。韩君岳心里哀叹一声,“你瞧着老爷脸色如何?” “啊?”衙役被他问得摸不着头脑,“脸色……挺好的啊,老爷不一向都是那样,还笑呵呵的……” 或许是临县的人还没闹过来?韩君岳狐疑着走进了大门,正堂上县官老爷坐在案前看一卷文书,抬头便望见韩君岳愣愣地在院子里站着,赶紧扔了文书站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跑下堂,边跑边招手喊着:“韩县尉啊!韩县尉啊!” 韩君岳吓了一跳,心知这事不得善了,正准备跪下去谢罪,县官老爷已经跑到他面前来,一把抓住两臂,激动地问他:“韩县尉,昨天临县的那几个小畜生去湖边上捣乱,还打了吴非,严不严重?他要不要紧?” “……腰扭伤了,不太能动,吴大哥上了药,今天好些了。” “嘿这帮王八蛋!”县官老爷恨恨地呸了一口,“听说你及时赶到,把他们全打跑了?打得好啊!韩县尉,本县这几个村子里,终于出了一个能打的了!” “……。” 韩君岳一路被县官老爷拉上正堂,一边听他絮絮叨叨地说:“你是不知道啊韩县尉,临县那群人的心眼忒坏了,不好好打渔,三天两头就想霸占了我们的湖!他们那个县官,那个老不死的……可由着他们来!专门有那么几个混混流氓,去年也来我们这里闹过事,本县的百姓都老实巴交的,你也知道,哪能打得过他们?哎,这下有你在就好了嘛,韩县尉,看你文文弱弱的,没想到挺厉害的嘛!” “……老爷,那几个人没事吧?没……打出什么好歹来吧?” “你管他们死活啊!反正是不敢再来了,”县官老爷哼了一声,“再来,你就给我往死里揍他们!啊当然揍死是不行的……揍得他们哭爹喊娘!揍上两回他们就记住了!” “那……临县的老爷,没说什么?” “还有什么好说的?早知道你能把他们揍回家去,我早就不跟那个老不死的废话了!” 韩君岳一进吴非的屋门,没说话,就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来搁在桌上,进灶间洗手去了。吴非正躺在榻上无聊看一卷书,这时放下了书,一双含笑的眼睛瞥了瞥油纸包,又盯着出来的韩君岳,故意问他:“韩县尉,这不像是被罢了官回来的啊?” “……没罢我的官。” “也没罚你的俸禄?” “没有……” “县官老爷还夸你来着?说以后临县再不敢小看我们了?” “嗯……哎?你怎么知道的!” 韩君岳惊讶地抬起头来,吴非也从榻上慢慢起身,一脸笑得意味深长,“我在村里也住了几年了,知道的事情自然比你多。小韩,你既做了这小小县尉,跟乡野村民打交道,就有另一番道理,可不是你学的那些朝堂论道,你可明白?” “……吴大哥,吴先生,你这是看不起我这‘小小县尉’了?”韩君岳抿着嘴,斜眼打量他。 “岂敢岂敢,”吴非妆模作样地作了个揖,“以后我还得仰仗韩县尉给我洗碗呢!” “哎……你这人!”韩君岳一甩衣袖站起来,拿过油纸包钻进灶间,“菜还得你来烧啊,我可不会!” “我来我来,我还怕你把我这房子给烧了呢!” 吴非边喊着边赶紧也进了灶间,韩君岳气不过想回他两句,却听见外面有人已经喊开了,“吴大哥,在家里吗?你怎么样了?没事吧?” “哎哟,是刘家娘子……”吴非又忙出来开门,他腰伤还没好,走路慢,韩君岳还得抢在前面帮他。门一开,果然是刘娘子,胳膊上挂着个篮子,笑眯眯地上下打量了一遍吴非,“我听说你给旁边县里的小王八蛋们给打了,没事了吧?我瞧着还好啊!” “腰给踹了一下,现在好多了……别站着啊,快进来!” 吴非给刘家娘子让进屋来,“我还嘱咐鸿宝说别让你过来了,我真没事,你还又跑一趟……” “嘻,早知道韩老爷在这里呢,我就不来了,”刘娘子笑着斜了韩君岳一眼,“你都有县尉老爷亲自伺候你了,我还操什么心啊!” “没有没有,我也帮不上他什么忙……”韩君岳不好意思起来,吴非也笑着帮腔:“是啊,我刚才还说,不敢劳烦老爷烧饭,怕连着房子一起烧了呢!” 韩君岳死死瞪了吴非一眼。刘娘子却大笑起来:“就知道你们没饭吃了!”说着揭开篮子上盖的布巾,拿出来的竟然是两碟小菜和一大碗汤饼。“哎,不知道韩老爷在这里,要不就给你们盛上两大碗了!” “……这可让我怎么谢你的好呢,”吴非低头看着饭菜,“总是劳你费心思照顾我,我也——” “哎,吴大哥,你这话可就说得差了。不过就是一口饭罢了,我要是连这个也不想着,我那死鬼男人知道了,可饶不了我!” “你总说这个,我又没能救回刘大来,我这心里——” “死了那是他的命,可怪不得你!那时候为了想治好他,你几天几夜没合眼,那咱们全村人可都看见了……吴大哥,你就别想那么多了,我也没啥能拿得出手,好东西还是让韩老爷给你多买点,补补身子!” 韩君岳本来一直愣愣地听着他们说话,猛然一提到自己身上,也就先胡乱点了点头。刘娘子抿着嘴瞅他两眼,笑得奇奇怪怪的,“吴大哥,你可得快点好啊,等重阳一过,小香那丫头就要嫁出去了,到时候可有得忙活了!” “是啊,一转眼可过得这么快……” “哎,韩老爷啊,”刘家娘子转头盯着韩君岳问,“正好她娘也在到处问人呢,你就帮个忙,小香出嫁那天,你带着村里几个后生,去给她们拦车吧!” “啊?这不好吧……我并没做过这个,我也——” “哎呀这有啥难的!没干过总听过吧?韩老爷这么俊的人物去给她们拦车,这可长了咱们全村的脸面啊!” 十一、 隔日便是重阳节,县官老爷因为解决了临县这个麻烦,心情大好,买了烧鸡小菜,拉着韩君岳在县衙大院里喝酒,直喝到月上中天,县尉大人才晕晕乎乎地一路转着圈摸回村子里。夜里风清气朗,韩君岳走了一阵,身上的热气被吹散了些,模糊着想起不知吴非的伤好了没有,今天是不是又下地去了,这么晚了,也不好去看他,明天买了糖糕再去吧。韩君岳想着,推开自家家门,随便洗漱了一把,稀里糊涂地睡过去了。 第二天还是要上县衙去。下了值,韩君岳果然记得先买了糖糕,再急匆匆地赶到吴非那里。一过小树林,就看见这人背着个木筐沿着湖边走,韩君岳喊了他一声,晃晃手里的纸包,“吴大哥,你好些没啊?怎么不在家里歇着?” “好了好了,没那么严重!你这又买什么来了?” 吴非回身把背上的筐子也取下来拎着,韩君岳走过来,给他看纸包里的糖糕,“这个是甜的,热着可好吃了!” “哟,挺贵的吧?” “嗯有点……偶尔吃一次嘛,”韩君岳往吴非筐子里伸头,瞧见几团长了刺的东西,“吴大哥,这是什么?” “栗子,我刚才去林子里看了看那棵栗子树,本来以为没结果的,不想还结了几个,我捡来了,不如你上次买的那样子好,味儿肯定也比不上……” 韩君岳仔细瞧着这一团刺的果子,心下大惊,怎么跟自己买来的栗子完全不是一个模样,伸手就要去抓。幸亏吴非眼疾手快把筐子抱到一边去,“别伸手,也不怕扎着!这刺可硬了!”说着两人已经推开了院门,吴非把几团刺果子倒在地上,一脚踩上一个碾了几下,外面的壳就崩开了。他捡出里面两颗油光光的栗子来递给韩君岳,“喏,看见了没,这棵树今年长得不好,这栗子比你上次买的小多了。” 韩君岳哪里管小不小,有的吃他就高兴了。吴非也是发现了他喜欢吃这个,今天才专门又到林子里去捡。两人剥出了一捧栗子,吴非又拿上买来的糖糕,进灶间去烧饭了。韩君岳无事,往屋后转了一圈,看见地里原本蔫着的葱都已经清理干净了,田畦边上堆了一些小株的菘菜,还没种下去。院子里的鸡叽咕着扑到韩君岳脚边踱来踱去,转头要往地里跑,韩君岳怕它啄坏了菜,赶紧轰它回去,还从食盆里抓了把糙米撒了一地。吴非推开门,就看见县尉老爷穿着干净整齐的长袍,蹲在地上,盯着一只鸡吃食看得认认真真。吴非笑着拍了拍门,说:“进来吃饭啦!” 这热了的糖糕果然好吃,两个人一边就着萝卜丝煮虾子一边闲聊起来。韩君岳今天回来的路上遇见了小香的娘,被拉着千恩万谢了一番,就为了他答应成亲那天帮忙拦车的事。韩君岳虽是答应了,其实还一头雾水,赶忙问吴非到底怎么办。吴非捧着块糕,指点他道:“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们这儿小地方,村里人又少,只想着热闹热闹罢了。到时候你带着几个年轻后生,就在村外二里地的地方先等着,等他们车子过来了,你们跳出来说上一通话,他们男家送你们些东西,让他们过了就行了,也不用那么麻烦。” “那说些什么话呢?” “你没见过人家迎亲的么?比方你们说‘我乃卿相子孙,积代忠臣,前来挡车,需得牛羊’,男家便回‘何处年少,漫事仓皇,急急避路,废我车行!’你们再将新娘子夸赞几句,说些祝愿的话,就差不多了!” “唔……”韩君岳想了一会儿,突然又问他,“我不是卿相子孙啊?” “咳咳……这又不是说真的!迎亲时候总要往好处往夸大里说,就算是世代乡民的,也要讲自己什么河东裴柳、太原王郭这样的高门大户……这,锅我已经刷过了,把这些碗碟洗了就行。” “哦,来了,”韩君岳说着把案上的碗碟收成一堆,“嗯,不过我们韩家呢,虽不是那样的高门大户,在当地也是望族啊,你知道吗……” 吴非悄悄转过头撇了撇嘴,干脆提了个灯,出门到地里翻土去了。 迎亲那日正是十六,天气竟有些回暖。韩君岳午后向县官老爷告了假,回到村里,看见几乎全村的女人都聚到小香家里来了,门口不停有人进进出出,很是热闹。有人看见了他,赶紧招呼“韩老爷快去换件衣裳啊”,韩君岳便忙回了自己家去,翻箱子找出来几件簇新的袍子,又不知道穿哪件了。他左思右想,出门来张望了一下,一眼看见吴非站在大槐树下面,手里还拎着两条鱼,赶紧大喊起来“吴大哥!吴大哥!这边!”吴非冲他走过来,把鱼先挂在门口,还不待张望一下,韩君岳就一把把人拉进来,“他们说让我换衣服……换哪件啊?” “换……喏,就这件吧,”吴非指了指黑色的袍子,“你们要扮得像个劫道的!” 韩君岳点点头,解了外面的官袍扔到榻上,开始穿吴非指的那件黑色衣裳。这件上衫是个圆领,露出里面的中衣,吴非伸手帮他把衣领拉直,又将腰带从后绕到前面系好,端详了一下,这黑色的袍子越发衬得县尉大人面白如玉。吴非不由笑道:“小韩,你这个模样去挡车,人家真是要怕新娘子跟你跑了哦!” “……瞎说!”韩君岳有点红了脸,瞪了吴非一眼,“你不跟我一起去么?” “我今天帮忙烧饭,你回来了就能吃席了,有鸡有鱼呢!” 韩君岳在腰带上挂了一把鎏金的小匕首,跟吴非一起出门去了。这时候天色已经不早,两人进了小香家里便看见几个男人在院子里忙着挂一副厚厚的麻布帘子,韩君岳也上去帮忙,吴非则直接到后头灶间去了。这时候村民们哪管什么尊卑,指挥起县尉老爷来也很是顺手,几个人好不容易把帘子架好,等下新娘子就要在这帘子里面行奠雁礼的。弄好了这个,韩君岳又被叫着去抬女人们拦门用的木棒棍子,顺手自己也被分发了一根。他这一边忙来忙去,一边还吃着家里准备的核桃枣子当点心,一边还听着村里乡亲闲谈小香这门亲事——这姑娘虽长得瘦小,样貌平平,可做得一手好针线,这附近的几个村子里都有名气。韩君岳每每下值回来,也总会看见她坐在家门口缝补衣裳。她这夫家是在往北去靠近山边的村子里,听说家里不仅有田地,山上还种着二三十棵桃树,养了四只羊,可算是境况好的乡户了。这家里有兄弟两个,小香嫁的是弟弟,另外还有个妹子,好像也快出嫁了。韩君岳听了半天,把这些消息合起来想了想,还真想起了这户人家,他收租的时候见过的,那弟弟黑黑壮壮的,不大说话,倒的确是个老实人。韩君岳忙了一阵,又没什么事可做了,去后头灶间想看看吴非,结果里面烧水杀鸡的可是忙翻了天,他只得退到前院来又吃起了果子。没过一会儿,小香的嫂子忙忙跑过来,“来了来了!快到村口了!都出去都出去啊!” 院子里的人纷乱乱一阵都跑出去了,韩君岳和几个等下一块儿拦车的小后生都跑进对面的大爷家里,远远看见从村口走进一队人来,打头骑在马上的人穿了一件深红的外袍,后面跟着一辆扎了各色彩绸的花车,还有十几个男女,慢慢往这边来了。反观村里倒是静悄悄的,路上一个人没有,小香家更是门户紧闭,悄无人息。这时候天已擦黑,车队里有人点上了火把,停在门口。那骑在马上的小郎君没下来,先“咣咣咣”敲了三下门,大声朝屋里喊道:“贼来须打,客来须看。报道姑嫂,出来相看!” 韩君岳和一众后生正躲在门后看这小郎君怎么被娘家人戏弄,这时候便听得屋里有女人也大声喊道:“何方小子,侵夜至门!不审来意,有何所求?” 屋门外一阵哄笑,就听那小郎君磨磨蹭蹭喊了一句:“窈……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这下屋子里外都有人大笑了起来,连韩君岳和几个后生都憋不住嘻嘻哈哈,听见那屋里的女人大声喊道:“君等贵客,可惜时光?” 韩君岳头一次见迎亲的场面,虽是乡村不在乎礼仪,可也热闹有趣,正看得津津有味。那边小郎君好不容易得了准许下马来了,还没能进门呢,后面也有人来催韩君岳,“韩老爷,该走了,别忘了拿木棍子啊!” “来了来了!”韩君岳赶忙拿了东西,摸着黑跟村里几个年轻后生出去了。走出大概二里多远,路边有一片杨树林子,几个人商量着藏在树后面,静等着迎亲的队伍经过。天上月亮虽亮,但四周还是黑漆漆的,也开始冷了。大家等得着急,一面伸头探脑地往大路上看,一面嘀咕“怎么还没来?”。住在韩君岳隔壁的二牛问他:“韩老爷,等会儿俺能不能跟小香姐说句话?俺姐让俺带句话呢!” “哎哎哎你可别胡咧咧啊!哪有你说话的空儿!”旁边黑脸的宝福啐他一口,“哎来了来了……我看见有火光了!” 几个人赶忙抓紧了手里的棍子,韩君岳也看见了一队车马远远从路那头过来了,好像不多时就赶到了他们面前。大家互相看看点了点头,纷纷从藏身的树后面跳出来,五六个人挥着木棍一齐拦在车队前面。迎亲的队伍显然早已准备着这一手,也慢慢停下来。两下里的人马都看向领头的那人,韩君岳一瞬似乎真有些紧张,清清嗓子,照着吴非之前教他的朗声喊道:“我乃卿相子孙,积代忠臣,前来挡车,需得牛羊!” 这迎亲的人里此时也都认出了韩君岳,没想到县尉老爷亲自来拦车,顿觉面上有光,那小郎君旁边站着一个年纪大些的叔伯,哈哈大笑着回道:“既来挡车,自古有方,须得麒麟一角,三足凤凰,辽东美酒,西国胡羊。少一不足,实未相当!” 韩君岳一愣,回头看了看身边几个人,手里除了木棍子外什么也没有。不是说好来跟人家要东西的?我们自己还须得备着礼?心里想着,嘴上却没饶过:“君既羊酒并无,何要苦坐訾责!” 谁知那车队里已经跑出来两个人,一人提着两坛子酒,一人抱着个布袋子,赶到韩君岳面前笑道:“好好好,不知是县尉老爷亲自来了,这些酒和肉干就都拿去!都拿去啊!” 拦车的几个人都憋不住笑起来,早知道请了韩县尉就会是这样,不等大家对上几回嘴,迎亲的人就把礼都拿出来了。宝福接了酒肉来,悄声对韩君岳说:“老爷,你再说一回,让他们再送我们几坛子酒呗?” “够了吧……要这么多,也不好吧?”韩君岳也回身悄声问他。结果那迎亲队伍里的老叔伯却说话了:“既来挡车,先自有方,羊酒皆无,受我礼飨,请自祝愿,得教化方!” 韩君岳转身看着笑呵呵的老叔伯,他后面的花车上坐着穿了簇新深青色衣裙的小香。火光跳动,韩君岳只看得见她头上插了各色绸布剪裁成的花朵,都是村里几个姑娘嫂嫂农闲时一起做的。他正了正身子,双手搭起在胸前作揖,高声祝道:“今日好,有郎君形容岸伟,束带矜装,得夫人令仪淑德,玉秀兰芳。两家好合,千载辉光,五男二女,雁雁成行,会事安存,门户吉昌!” 迎亲的车队慢慢又向前走了,拦车的几个人手里都抱着各色礼物,在后面愣愣地看着小香越走越远。韩君岳招呼大家回村里去,家里还备了酒席等人回去吃。几个人边走边回头看几眼,二牛看着看着就又停下了,他站在那里,看车队和火光都已经很远了,突然大声喊了起来: “小香姐!你可常回来看看啊!俺姐说了,你要是不回来,她可想你了!她就去你们村里找你!俺……俺也去啊!” 十二、 韩君岳几人一路默然无语地走回来,快到村口时,竟远远看见吴非正站在石头牌坊下面等着。因着小香出嫁的缘故,那牌坊顶上挂了两只红纸灯笼,朦朦胧胧的光照在吴非身上。韩君岳抬头见他嘴边噙着笑,伸手来招呼他们,身边的小娃们已纷纷喊着“吴大哥”“吴叔”地跑了过去。吴非跟他们讲了几句话,几个人欢天喜地地进村里去了,韩君岳走过来问他:“你怎么站这里等着?” “乡亲们怕韩老爷被别村的拐走了,专门派我来接你的呢!你要是再不回来,我就得一路找过去了!” “……瞎说吧。”韩君岳斜了一眼吴非笑嘻嘻的脸,回身又看了看村外这条漆黑的土路,低声叹息了一句:“小香嫁了,定是一个好娘子,每天操持家务,还要生好几个孩子,再多种几亩地,多栽果树,多养些牛羊……” 吴非听见韩君岳喃喃自语,突然拉过他来往手里塞了个东西。他低头一看,原来吴非手里本来攥着一把核桃仁,都给了韩君岳,“小香家后墙根上有一棵核桃树,前几年打仗的时候给烧秃了一半,半死不活地还长在那儿。本来都说活不了了,砍了烧柴去,谁知道去年秋天它又结了十几个果子,小是小了点,吃着味儿还行……核桃皮还能染两块布。” “……那今年呢?没结了吗?”韩县尉愣愣地捏了一个核桃仁吃了,苦味太大。 吴非看看他,又看看他手里的一把核桃,叹着气笑道:“韩老爷,快走吧,你不去村里都不敢开席了!” 说着吴非便转头走了,韩君岳跟在他身后,看他穿着粗布衣服,两只袖子卷在胳膊上,虽是个普通村夫的模样,但又脊背挺拔,行动端方,就算是站在村口无聊等人,看在韩君岳眼里也是顾盼生辉。县尉老爷攥着一手的核桃,突然心中一动,想再跟吴非说说话,要听他讲些万花谷的事情。但两人已经一路走到了小香家门口,小香的大哥刚迎出门来,忙喊着:“韩老爷回来了!快,快进来,咱们赶紧开吃了!” 院子里已经围了几桌村民,吵吵嚷嚷地要拉韩君岳去那边坐,小香的娘赶紧把一个干干净净的草垫子塞给他,这宴席上也没什么主次座位,韩君岳被请到小香大哥的旁边坐了,而吴非正好坐在他背后的位子上,转过身来悄悄地对他说:“那鱼可是我今天早上刚从湖里钓的,特别新鲜,你多吃点……” “吴大哥,”韩君岳也低着头凑在吴非耳边,“你是不是觉得我就知道吃?” 吴非瞟了一眼他手里还攥着的核桃仁,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转回身去了。小香的大哥正过来要给韩君岳敬酒,村民自家酿的酒浑浊不清,韩君岳倒也不嫌弃,接过来一饮而尽,热辣辣的酒意直冲到头顶,激得他眼角都泛起了水红。韩君岳连连笑着摇头说这酒好辣,又拱手向小香的大哥贺喜,一时周围桌上的乡亲们也纷纷过来道贺,韩君岳免不了又被顺带着敬了好几杯酒,好不容易插空摸到了筷子,吴非那道鱼还没怎么动,他尝了一口,果然很是新鲜,禁不住真的多吃了几块。酒席上一片吵吵嚷嚷,突然又听得那边小香的娘呜呜地哭起来,旁边几个亲眷邻居陪着劝解,又讲小香的婆家和睦,郎君忠厚,又讲嫁得不远,想闺女的时候要去便去了,也是福分。韩君岳又胡乱吃了些酒菜,抬头去找吴非的身影,院子里围着好些人,小娃们也在地上乱跑,他找了好半天才看见吴非端着两只盘子又从后面灶间出来,脸色如常,大约是没有喝酒的缘故。又过了些许工夫,酒席上的人逐渐少了,邻里的女人们拖着小娃回去睡,小香的嫂子和几个亲戚也开始收拾起杯盏碗碟,韩君岳向人家道了别,又受了一番谢,才忙忙地跑到吴非身边去拉他:“吴大哥,你别忙了,去我家里坐坐吧,你还从没去过呢!” “怎么没去过,下半天不还去帮你挑衣服呢?” “那个不算!来来来,我请你看好东西!” 吴非知道韩君岳多喝了几杯酒,酒意上头兴奋起来,也就笑笑顺着他走了。韩君岳家里并没什么摆设,他从长安带来的行李大部分还封在箱子里没动过,吴非进来了,也只一眼看到书案上放了几卷册子,墙上挂了一把琴。韩君岳一边嘟囔着说家里有杏仁要拿出来给吴非吃,一边跑进内室去翻行李,埋头找了半天却也找不见,吴非站在门口笑他:“别找了,水壶在哪儿呢?烧壶水喝就行了,这大半天说话太多!” 韩君岳一听,又立马丢开行李去找水壶,吴非帮他烧了开水,两人才捧着杯子好好在外间里坐定了。吴非忍不住又抬头去看墙上的琴,韩君岳笑道:“喜欢就拿来弹。我喝了酒,不能冲撞它,劳吴大哥自己取下来吧。” 吴非却摇了摇头,“不了,不会弹,拿下来也只是看着。” “我可不信……”韩君岳一手支着腮,声调比平时高了几分,竟有种耍赖的模样,“你可是万花弟子,你们那个琴圣,不是很名气的吗!” “我只学了些医术,又不是样样都学,不像你们长歌门人个个都会弹琴的。”吴非毫不客气地顶回去。韩君岳正坐在灯下,他喝了酒,脸色倒也并没发红,只在眼角上堆着一片嫩嫩的水红色,像是抹了姑娘的胭脂,竟给他端正的面容上添了一点妩媚。吴非多看了几眼,便忍不住要笑,韩君岳撇撇嘴,“你肯定是骗我的,看你笑得那样子……吴大哥,你说,你是不是还瞒了我好多事呢?” 吴非看着韩君岳灯下一张似怒似笑的脸,烛火的光映着眼眸亮晶晶的,他知道韩君岳不是醉了,只是酒意上涌,想说话罢了。“你这话说得奇了,你问过我的,我不都好好告诉你了么?” “不信!”韩君岳又换了个姿势支在书案上,越发没形状了,“那我再问你,你可都告诉我啊?” 吴非挑挑眉毛示意他问,韩君岳笑道:“吴大哥,你怎么不娶个娘子回来呢?” “没钱,娶不起。” 咣当一声,韩君岳的杯子倒在案上泼掉半杯水,吴非忍着笑又说:“韩老爷,别人不知道,你可是最清楚的,我家里除了吃饭,再拿不出闲钱来,连屋子也只有一间,邻近几个村子里谁家不比我强点?我是真的娶不起!” 韩君岳勉强扶正了杯子,满脸不高兴地瞥了吴非一眼,“……没意思。”吴非也存心要逗他,便反问道:“那韩老爷这么风华正茂一表人才,想必在长安时也有不少名门闺秀倾心,怎么不娶一个呢?” 这一问起,韩君岳脸上的表情竟慢慢矜持起来,手里摩挲着那杯子,“在长安时么,长歌门人确是非常受欢迎,我有位师兄,以前可是妙真观里那位公主的座上宾,你可知道……” 啧啧,这些长歌门人专好与权贵结交,早也不是什么秘密了。吴非正腹诽着,又听韩君岳道:“我到长安时候晚些,没有师兄那么大的面子,不过因为琴技上有些虚名,刚到没多久,就有当红的琴伎下帖请我的——哎,你这什么眼神啊!” 吴非正震惊地从头到脚打量一遍韩君岳,眼睛里清清楚楚写着不可置信,“小韩,看不出啊……我可是以为你是洁身自好的好官,没想着……唉……” “你、你别想太多!”韩君岳慌忙摆起了手,“我自然是洁身自好的了,但是这样的……应酬,长安官场上可是太多见了。再说了,自古文人墨客的风韵事里,这一项也断断不会少的!就是你们万花书墨商羽门下的弟子,我当时认得几个,也都经常去拜访姑娘们的……” 是啊,就你们这些自诩文人墨客的,弹几首曲子写几句诗,便巴巴地跑去平康坊里想听奉承。吴非哼了一声,“那韩老爷琴技如此了得,自然最受欢迎,有好些相好的姑娘吧?” 韩君岳知道这是在讥讽他,倒也不恼,用手点点吴非肩膀,“别酸了,我便不信你在长安几年就没踏进过平康坊的。世人皆知那是销金窟烟花地,里面的女子纵然读过书作得诗,也是要做那卖笑的生意。我心里自然也是知道的,但若真遇上了能知音者,便也没恁多念头了,闲时去找她弹琴聊天,也能开心许多……” 韩君岳一直说着,没留意吴非已经不拿讥讽的眼神看他了,反倒一副听得津津有味的样子,还追问他道:“你说的倒也有理。这‘知音者’是怎样的姑娘?” “比我大些,爱笑,说起话来特别温柔。”韩君岳也不介意,直向吴非描述着那姑娘的模样,“也不怕你笑,我总是倾心比我大些的姑娘,熟了以后都叫她们‘姐姐’——” “哎,肉麻死了!”吴非笑着打断他,两人嘻嘻哈哈了一阵,他又问道:“那你独身来这里赴任,没有三年五载可回不去长安,可想这位‘姐姐’啊?” 韩君岳嘴角抿着笑,“那可不敢想,她已经嫁人了!哎你别又这么看我啊——嫁的可是个六品的京官,人物品貌都好,也是怜惜她年纪不小了,跟家里也讲好了,赎她出来做个侍婢,在这些姑娘里面算是顶好的归宿了……” 吴非顺着韩君岳的眼神看过去,他盯着墙上的琴,笑着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把剩下的半杯冷水喝了进去,突然又想起来:“不对不对!不是我要问你的么,倒被你挖了这么些事情来!不行不行,我、我再来问过!” “你可饶了我吧……我都累了大半天,得回去睡了,以后得空再让你问!” “不行,你这可是赖账!别走啊,你今天就睡在我这里——” 十三、 又过了几日,州府里派下盘查清点的人总算来了。韩君岳陪着县官老爷小心接待了几日,却挨了训,那州府的大人嫌他账目写得不清晰,看着费神,又嫌县里租税品目太杂,还要反复折算,不好上缴云云。好在听说韩县尉才新来几个月,头一次办这征缴事宜,大人也没多计较,盘点清楚也就算了。后几日县衙里众人都忙着把物资装车上路,他也不敢怠慢,晕头转脑跟着跑前跑后,好不容易把这一行人给送走了。韩君岳长出一口气,擦擦头上的汗,忙不迭拿着账本子跑去县官老爷跟前,问他这明细该怎么写能更清楚些。不料县官老爷哼了一声让他赶紧拿走,“你可别这么信他的,听听得了!”县官老爷一脸嫌弃地教导韩君岳,“你怎么写,他都说你写得不清楚!这伙州府里的人,你干长了就知道喽,从没下过一天地,还收租呢,黄米从哪儿打的都不知道,净琢磨没用的,收上来的布匹是五丈一裁还是十丈一裁,这三年就改了四回!你要是听他的,那可有的难受了。别管他,你该怎么写怎么写!” 县官老爷甩甩袖子,转头回衙里歇着了,剩下韩君岳一个人瞠目结舌了半天,晚上回到吴非那里,还将县官老爷这番高论绘声绘色地转述了一遍,作下个结论,“……当官果然不易!” 吴非从灶间探出半个身子,“去捡两个鸡蛋来,要小的。” 韩君岳乖乖地出去拿鸡蛋,半点没注意到被人家使唤地越来越熟练了。鸡蛋递到吴非手里,还被嫌弃地问了一句:“不是说要小的?这个太大了!” “这可是最小的了,你自己去看看!” 这人瞥了他一眼,还真个出去看了。自从上次地里的葱被临县的小混子们拔了,吴非又试着种了两畦菘菜,但不知是时节过了,还是种的不得法,几乎长不起来,可把他心疼坏了。所以最近一段日子抠得厉害,有韩君岳的时候饭桌上还能加两个鸡蛋,没有韩君岳的时候,他自己都就着饼子啃萝卜了。出去外面看了一圈,果真没找着更小的鸡蛋了,吴非一面嘟嘟囔囔着“最近鸡蛋也卖得便宜了”,一面又扎进灶间里去打了蛋花配汤饼。旁边韩君岳把萝卜洗净放在案板上,拿起刀来左右比划着跃跃欲试,被吴非一个眼疾手快抢下了,“韩老爷,韩县尉,你可出去吧,你这切一个萝卜扔半个的吃法,我可吃不起……” “……那半个都发糠了好吗!”韩君岳气鼓鼓地反驳道,“县官老爷今天说州府里的人没下过地,那我也没下过地啊,还想着在你这里见识见识呢,你却连个萝卜也不让人碰!” “哟,这你别急啊。明年开春了,你往县衙里告上三天假,跟着村里乡亲们去地里下种子,够你见识的!” “你这又看不起人……”韩君岳一瞧吴非笑嘻嘻的脸,恨恨地回道:“会种地怎么了?你来当个官试试啊!” 吴非端着两大碗汤饼出来,笑得一脸高深莫测。 “县官老爷说的不错。你以前求学在长歌门,结交的都是高枝上的人,讲的都是圣贤的道理,没见过乡野山村是怎么过日子的,也不知道该怎么做这种小官。又有难缠的上司,又有固执不通的乡民,这里面的学问不小啊。韩老爷,你可慢慢学吧……” 韩君岳细细嚼着面片,闷闷不乐地抱怨:“本来我是分去秘书省做校书的,但天天对着书册,想来太过无聊,师父也教导应多重民生,我才自请来做县尉……唉,也不知若当初留在京里——” “留在京里,更是不易。” “啧,好像你做过京官一样!” “道听途说而已……”吴非放下碗,往韩君岳手边推过去,“不过韩老爷若是留在京里,想来不必饭后还要辛苦洗碗,嗯,还是留在京里得好。” 回答他的是县尉老爷愤愤然起身,一把抱起碗筷走了。 吴非出门喂了鸡,又转到后面去看了看空着的菜地,唉声叹气一番,回来再把转着圈把自家茅草屋子打量了几遍。韩君岳推开门看他蹲在院子里出神,问他:“你在外面干什么?天这么冷,快进来啊。” “今年冷得早,还有十天才立冬,现在都冷得要下雪似的。”吴非站起身来,“我想着屋子是不是得修补一次,这里冬天风大,屋顶上的草每年都被吹走不少,去年没补,今年不顶用了……” 韩君岳也抬头往上看了看屋顶,附和道:“那就得赶紧补了,这屋里是漏风!” “唉,没钱啊,葱都让人给拔了……”吴非又车轱辘地心疼起他的葱,韩君岳赶紧岔开话题,“我并没怎么见过雪,在长安的几年里,雪下得都不大。这里冬天会下大雪吗?” “打完叛军的那一年还挺大的,我也是刚到这里,可冷得够呛!去年还好些,也就下了三场雪。” “万花谷呢,听说是四季如春?” “哈,万花谷嘛,从不下雪。”吴非轻笑一声,跟在韩君岳后面把门带上。他从灶间抱了柴火出来,在屋里搭了一个小炉,晚上生火即可熬点粥,又能取暖。韩君岳还在一面漫无边际地讲着:“听说华山山巅的积雪终年不化,还有雁门关外的大雪一下就是半年,真想去见识一番……不过下半年大雪,也太苦了些,以前听同门说起在雁门驻守的苍云军,想来日子可不好过。” 吴非蹲在炉子前面,一块一块地往里扔柴草,渐渐冒起的火光映着他莫名苍白的脸和手,韩君岳听见他轻描淡写地说:“说不定那是个好地方,你去过就知道了。” 结果第二日韩君岳下值回来,还没走到家门,就听见斜对面的二牛家屋门口大声吵起来了。 也怪吴非话说得太满,刚嫌弃韩县尉不懂得这当小官的道理,转头就来了历练。韩君岳好不容易止住二牛他爹和隔壁家老大宝喜的对骂,气喘吁吁坐在老槐树下面的石头墩子上,“别吵了别吵了!你们怎么回事……停!停停!一个人说!就一个!” “俺的井!怎么还不让俺打水了!” “那不是俺家后院?怎么就是你的井了!” “狗屁后院!谁不知道那就是荒地啊!” “俺家驴从来都在那里吃草!” “笑死人喽!刘嫂子家狗还在那撒过尿哩!” 旁边围着几家看热闹的乡亲们哄堂大笑,一边指指点点地帮着各人说话,一会儿一个说什么那井离二牛家近,按理说的确是他家的地,一个又说夏天的时候是宝喜把荒井清理干净才又能打水的,该归他用,这一来一回又要吵起来。韩君岳听得耳边嗡嗡嚷嚷好一阵子,总算稍微明白是因为用井打水的事情吵起来,不禁头痛起来。“你们别说了……别说了行不行!走,带我去看看那井在哪儿呢!” 韩君岳平时虽和气,大小也是个县尉,村民们碍于当官的威严,倒真的不敢再吵,二牛爹黑着脸指着自家房子说就在后面,一群人都跟着韩君岳走了过去。宝喜开口道:“韩老爷你看,这口井是早就有了,俺也不知道是谁挖的,以前一直荒着,没水的。俺家离村口的井远,俺娘到了冬天害腿疼,俺不让她去打水吧,她也不听。今年立秋以前,俺就想,要是这口井能打水就好了,俺娘要用水的时候,也不用走远道了。俺就清了这井啊,还真能用!虽然水少点,一天打个两桶,也就够了。哎自从俺清了这井,他家也来打水,还说这井是他家地上的井!放屁哩!你家地上的你以前咋不用!” “老爷你别听他瞎说!俺以前也清过,挖得不够深,出了两天水就不出了,你就比俺挖得多了那么一点,哦这井就全成你家的了?” “俺是为了俺娘!你好胳膊好腿的,还贪这点近道呢!” “俺没贪没抢!这井是俺家自己地上的!” “大伙儿评评理!这地儿是不是荒地!” 眼见着旁边一堆人又要吵嚷起来,韩君岳赶忙跳出来大喊:“好了好了!就为了这点事,吵什么吵!一口井而已,一家离得近,一家打得深,你们都有道理,为何不能一起用这井里的水?非要赶走一个,这也不合情理——” “那不行!这井一天也就打两桶水,他都打完了给他家的驴喝还不够呢!你不知道他家那驴,简直是个渴死的鬼投胎——” “哎我家驴怎么了!怎么了!吃你家草啊?喝你家水啊?我跟你说你家的鸡还叨过我放门口的谷子呢我还没——” “放屁!你那谷子鸡才不吃呢!” “嘿你个王八羔子你再说一遍!” “闭嘴!” 韩君岳忍无可忍,一掌拍在旁边掉光叶子的老杨树上,惊得树枝停着的一只老鸹“扑棱棱”飞起来,呱呱叫着飞远了。二牛爹和宝喜噤了声不敢说话,旁边帮腔的乡亲们也都悄悄缩起脖子来。韩君岳痛心疾首,指着那砌得歪七扭八的井沿教导道:“只为这区区一口小井,争成这个样子,成何体统!子曰: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矣。人欲无穷,若只顾一意孤行,何成大道?只有心存仁义,心存公理,时刻约束自身的念头和行为,才能知礼,懂礼,行礼,则‘天下归仁矣’。唉,你们两个,”韩老爷指指二牛爹和宝喜,“别吵了,回去闭门反思,好好想想自己的错处!” 一众乡亲默然无声,一个个大眼瞪小眼地站着,韩君岳扫视一圈,倒是很满意,“回去回去,虽是农闲时节,大白天就这么闲聚无聊,也不成体统!” 大伙儿听了这话,也都忙忙地散了各自回家了。韩君岳一面摇头叹气一面走去吴非那里,晚饭时不免又向他抱怨一通,“说到底,还是教化无功。‘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上位者德行不彰,百姓自然不知礼让,唉,若是——” 吴非掰了一块薯药——今日在邻村卖菜时换来的,老长一根,够吃好几天的——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说这个没有用,这事儿可不会这么完了的。” “那自然还没完,我先让他们闭门思过一日,然后要自述反省,也给其他村民做个范例!” “……那井谁用?” “这又不重要。” 吴非抬头深深地看了韩老爷一眼,“这事儿可不会这么完了……” 果不其然,第二日傍晚,韩君岳正在灶间抱着半块薯药学削皮,宝福哐当当敲着吴非家的大门,“韩老爷!韩老爷!吴大哥!我哥和二牛爹打起来了!” 十四、 韩君岳蹭地一下站起来,“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不是让他们好好在家反省——” “那咋可能老在屋里呆着呢!”宝喜急得直跺脚,“老爷老爷,你快、快去看看,二牛爹打人可狠了!万一我哥给打出好歹来咋办啊!” “快带我去!”韩君岳一撩袍子就跟着宝喜跑了出去,连吴非在后面直喊他“等会儿!”就没顾上,慌张张地就出了院子门。吴非叹了口气,拿了个大碗来把韩老爷刚削了没几刀的薯药盖好,擦擦手出门顺着宝喜跑走的方向跟了上去。不多会儿到了两家跟前,果然一堆乡亲在那井边上围了个水泄不通,吴非忙挤进去,看见韩君岳两手叉着腰站在当中,宝喜和二牛爹已经各自被几个人拉扯住,犹自气喘吁吁地瞪着眼,嘴里叫骂不停,把韩君岳气得脸都青了一片。“讲不讲道理了啊?让你们在家闭门思过,好好反省一下私心,你们倒真是有本事,打开大门打起架来了!农闲时节闲游斗殴,这也是重罪!怎么搞的!就为了区区一口井?世风沦丧!人心不古!” “俺好好在家的!他先不对!他今天又来打这井里的水!” “屁哩!你在家咋看见俺打水的!” “你个王八羔子!你站着别动俺打不死你——” “来!你来!俺站着给你打!” “老爷你听见了啊这可是他自己说的!” “够了够了别吵了!”眼见着两人骂着骂着又要上手打起来,旁边围着的乡亲们哄哄嚷嚷地又是拉架又是助威,韩君岳赶紧自己挡在宝喜和二牛爹中间,一边扎手扎脚地把两个打红了眼的男人勉强拉开,一边嘴里还不停地劝着“别打别打!哎,快别打了!”吴非好不容易挤到前面,就看着韩老爷自己也不免受了波及,搞不清是谁的拳头胳膊蹭到他胸前后背,弄得狼狈不堪。吴非赶紧也上前去帮人拉架,好不容易又勉强分开了一下,韩君岳抬手摸摸有点歪斜的头冠,脸色青白青白的,仿佛秋后地里的萝卜,“打得这样成何体统!本以为我村民风淳朴,乡邻勤苦朴实,今天闹这么一出,是什么道理?我要跟你们讲清楚——” 韩君岳正要侃侃而谈,二牛爹却完全没听见说了什么,他被自家婆娘和几个邻居半拉半扯地坐到地上,气不打一处来,伸手在地上随便一摸,竟抓了块半大不小的石头,冲着对面的宝喜就狠狠砸了过去。众人都还没反应过来,韩君岳是学武之人,虽是敏捷,但这时候一心在讲道理教化民众,眼见着那石块飞过来,身体先不由自主地往前挡了一下,“哐当”一声被正砸中额角,当即一仰跌倒在地,后脑勺也狠狠磕了一下。四面众人一瞬静默下来,随之便炸开了锅,哄嚷着喊着找吴非,找药油,找布条给老爷头上包扎。吴非也吓了一大跳,赶紧过去帮韩君岳扶着坐起来,看他紧闭着眼睛,一手捂着小半边脸,也不说话,也不喊疼。吴非不知他伤得怎么样了,着急地小声问他:“怎么了?你快把手拿下来让我看看,严重吗?流血了吗?” 不知是不是听了熟悉的声音略感安心,韩君岳茫茫然睁开眼睛,一手抓住吴非的胳膊,“我好像……一边看不见了?” “……你捂着眼睛,当然看不见!快放下手!”吴非急得都要笑出来,伸手去扯韩君岳捂着脸的那只手。却看见他额角上当真被石头砸破了一块,伤口似乎很深,缓缓地流出血来,把韩君岳左边眼睛糊了一片,还往下滴到衣袍上,看着煞是吓人。旁边乡亲们都倒抽一口凉气,讪讪地谁也不敢说话了。吴非抬手要帮韩君岳站起来,“快回家去,这个得赶紧上药,小心留个疤——” “不行不行,这边事情还没解决呢!”韩君岳摇摇晃晃站起身来,一手摸了把眼睛,更弄得大半张脸上都是血迹斑斑,“先解决了这井的问题,我还得给他们说说——” “别介别介,老爷你赶紧听吴大哥的回去吧,他们肯定不打了,不敢打了!” 二牛娘一边架着吓得不敢说话的男人,一边赶紧跟韩君岳赔不是,“他就是瞎了眼,坏了心窍,没活干闲得胳膊腿儿都难受!俺这就给他锁到家里头,饭也不给他吃,治他个三天,准能都改了!” “对!对对!俺……俺也这就回家去……反省!老爷,俺以后再也不敢跟人打架了!” 宝喜这边也赶忙着表态,韩君岳头昏脑涨,也不知是不是听见了,还是不依不饶地伸手指指点点,“不行,不行,你们还是没明白……”吴非见他这样,心里好气又好笑,干脆把他伸出的手一把架到自己肩膀上,“好了,你两个听我一句话呗。就为了这么口井,韩老爷亲自来给你们调解,本来是挺有脸面的事儿,你们可倒好,只想着韩老爷平时亲切,气性上来,连他的话都敢不听了!更别说还动手打伤了老爷,你们知道这是什么罪过么?明天往县衙里一报,你们两个,都统统发到雁门关外去做苦力!” “哎哟非哥儿!你可别这么说!我可真不是故意要砸老爷的啊我真的不敢啊!我咋可能敢干这种事儿呢——” 吴非黑沉沉的眼睛盯着坐在地上哭丧着脸的二牛爹,韩君岳被他架在肩膀上,听他说话,心里怔怔的竟不知是何情绪。“知道你也没这个胆子是故意伤了老爷。可就为了这么一口井,你和宝喜家这么多年乡里乡亲的情分,一下就打没了,值么?我知道为这井你也是出过力的,大夏天顶着个太阳在那里挖,大家伙儿都看见了。宝喜呢,最是孝顺的一个孩子,为了他娘腿脚不好,少走点路,也不容易地把这井里挖通了水了。按理说,你们两家商量一下,或是错开天数,或者天天一家一桶水,也就得了,这井里不过也只能打出两桶的水啊!本来好好的一件事,非要争,非要打起来,闹得这个样子难道就有什么用处么!” “……就是!你听吴大哥说的!非要充出息的!”二牛娘照着自家男人后脑勺上狠狠扇了一巴掌。吴非半转过身来对宝喜说:“你也是,知道你孝顺,是为了你娘好,但真要为她好,还是跟她好好讲讲,别老闲不住地要去挑水!你家两个大小伙子,加上你媳妇,难道还不够自家挑水喝水的吗!你娘那个老寒腿,到了冬天更是疼得厉害,过几天你再上我那儿去,我配几帖膏药给你。” “……哎,吴大哥,可让你费心了!我回去就跟我娘好好说!我、我也不对,真不该因为这点事儿就跟牛哥打架……” “行了,知道就行,这井怎么办你们自己商定个法子吧。”吴非看了一眼怔怔的韩君岳,“老爷,咱能回去了么?” “嗯、嗯……走吧……” 韩君岳邻家的嫂子已经拿来了干净布条塞给吴非,先简单给韩君岳擦了擦脸,又帮着吴非一起把他送回湖边去才走了。吴非先安顿了韩君岳靠坐在榻上,赶忙着去烧了壶热水,涮了干净手巾给他擦脸擦伤口。不知是因为头昏没反应过来,还是因为人多强忍着,之前韩君岳一直不吭声也不喊疼,这时候可不得了,那手巾微微一碰就惹得韩老爷直叫“哎哟”,东躲西藏地不让吴非给擦。吴非无奈,好声好气地劝着他不管用,只能再吓唬他,又是“不擦干净以后可要流脓水的”,又是“这么深不赶紧上药可是要留疤的”,好不容易费半天的劲,终于给韩君岳清干净了伤口。他本来脱了外衣鞋袜靠在榻上,这时因为流了不少血,脸色苍白,眼圈发红,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吴非又翻出那个黄杨木的螺钿盒子,在里面找了半天,挑了几样药,进灶间去和弄了一会儿,端着个碗出来,坐在榻边上要给韩君岳额角上的伤口上药。吴非也没看清砸到韩老爷的石块到底什么样子,但这伤口还真是挺深,估摸要恢复好一阵子了。韩君岳闷闷不乐地呆坐在那里任凭吴非摆弄,半天问了他一句:“你今天得跟我说实话……你怎么这么厉害的?” 吴非端着个碗有点发愣,“……这不算什么厉害的,都是治外伤的常用药,我就收了这几样,先给你用上,不行还得去县里再买——” “谁跟你说这个了!”韩君岳瞪他一眼——皱个眉头却牵到了伤口,疼得咧了一下嘴——“我是说,你怎么这么厉害,说话既有道理,又能让他们听得进去,这事若是早让你来出主意,那也不至于今天……” “呀,你说这个啊……”吴非放下碗,拿起布条帮韩君岳绕着脑袋包扎起来,“老爷可不要妄自菲薄,今天这事解决了,你是占了头功,我不过就是趁着你的机会,才说了那么一番话的。” “你可别安慰我了……我有什么功?我就是被人砸破了头罢了!” “韩老爷啊,你别小看你这头啊!”吴非停了手,左右端详了一下给韩君岳的包扎,“不是把你打破了头,二牛爹和宝喜哪会吓得立马不敢打也不敢吵了?不是因为他两人自己吓破了胆,我再说一千一万句,也是照样没用的。你不懂这乡野百姓的心思,你虽是个从九品的小官,但也是他们心目中的官老爷了,平日无事大家也都和和气气的,百姓还赞你个亲切爱民,可一旦出了这种事,他一个村夫打了当官的,他自己先就害怕了,你再一吓他,那你说什么他也肯听了……小韩,可别看不起你这打破了的头啊!唉,我明天还是去县里补几样药,万一要是留了疤可不行了……” 韩君岳一手摸着脑袋上的布条,一边愣愣地听吴非讲话,似是沉思了一阵子,才开口道:“你这么一说,似乎是有些道理……真是新鲜,我从未学过这种为官之道,也不曾听师父师兄谈起,看来这当官的学问,还有的好学了……” “这种俗理,书册上自然不会有的讲,只是当官当得久了,总会生出些经验之谈罢了。” 吴非收拾着榻上的几样瓶瓶罐罐,漫不经心地回了一句。韩君岳眼神一亮,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我就说……我就说!总觉得你有些怪怪的!你今天可得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当过官的?是不是?” 被韩君岳这么猛然一问,吴非也吓了一下,“……少胡思乱想,我都是道听途说的——” “你还骗我!我就知道你一直是骗我的!”韩君岳气鼓鼓地甩开胳膊,往榻上一倒,“哎哟,我头疼得要命……眼睛也疼,脑仁也疼……” “怎么回事?你翻过身来我看看……”吴非不知他是真是假,只能凑过去晃韩君岳的肩膀,不想他根本不理,只一气往墙边上靠,“别管我了,反正你从来不跟我说实话!” “……”作孽,惹上这么一个祖宗。吴非心里翻了百八十个白眼,最后却只能开口道:“好了,我不骗你,肯定说实话,你就问吧,行么?” 韩君岳跐溜一下翻过身来,乌溜溜一双眼睛上下打量一遍吴非,“你做到什么官?” “……也巧,我一开始便是派了秘书省的校对,”吴非莞尔一笑,“到我走时,刚擢了校书郎不多久。” “你……”韩君岳一听,呆愣了一会儿,直直盯着吴非看,脸色先是苍白,继而却由白转红,再开口时竟有些酸溜溜的,“……吴先生,吴大人,你这品级比我还高啊!” 十五、 吴非手上一顿,哭笑不得地推了韩君岳一把,“你自己要问,我说了实话,你竟然还酸起来!我看你精神这么好,快起来帮忙烧饭去!” “不行不行!我头还疼得很呢!”韩县尉忙又翻过身去蹭着墙,“吴大人,吴大人,你这就摆起官架子来了?下官被打得头破血流,你还要下官去烧饭?你简直就是个凶官!是酷吏!” “……胡说什么呢!”吴非便是想不到韩君岳这一番哼哼唧唧,全无体统,半点没有平时温文儒雅的模样,只能百般无奈自己起身去灶间继续烧饭。“好好好,韩老爷请歇着,别在榻上翻来覆去的,当心把被子踢破了!” “那我今天也不要洗碗了!” “……我看你饭也不要吃了!” “酷吏啊!长安城地牢里也给人送饭的!” 吴非“咔嚓”一声掰断了一根长长的薯药,直当是把外间榻上那哼唧个不停的县尉掰成了两半似的。“知道了,你可别叫唤了,好好躺着等吃饭了行不行?” 便是倒退回二十年,还在万花谷里带师弟师妹时,哄小姑娘也没这么费劲。吴非暗自在心里抱怨,外面韩君岳竟还在死不悔改地大喊:“吴大人,我流了这么多血,我想吃肉……” 吃个鬼咧!有的吃就不错了!吴非受不了,从灶间探出头来道:“家里就只有薯药了,鸡蛋今天都卖了,你先凑合吃,明天去买鸡给你好不好?” “……”韩君岳瞪着两只乌溜溜的眼睛看了一会儿吴非,瘪着嘴,两手把被子往身上拽了拽,头上缠着一圈白布条,委委屈屈地也不说话。吴非气得只想把头往门上撞,“你真是……比生孩子的女人还难伺候!” “哼……我想吃肉……” 吴非正焦头烂额地想着去哪里给韩君岳弄肉吃,就听大门外面有人大声喊着:“吴大哥!韩老爷还在家里不?” “哎,好像是二牛娘?”吴非赶紧擦擦手出去开门,转头还看见韩君岳蹭地从榻上起来,抹抹衣服突然一副正经八百的样子坐得笔直。吴非刚把二牛娘请进门来,她提着个篮子就往人怀里一塞,看见韩君岳坐在那里,忙哈着腰又赔一遍不是。“韩老爷,你这头上……没事了吧?俺家那个死男人,你可千万别跟他一般见识!他大字儿不识一个,哪懂什么道理……我让他老实在家里蹲着呢,你放心,他可再不敢惹事了!俺杀了家里一只鸡,还有夏天从山里捡的蘑菇,也是自己晒的,俺手艺不好,怕老爷不爱吃,专门拿了来给吴大哥……吴大哥,你好好给老爷炖个汤啊,这可是俺挑的最好的蘑菇!” 吴非抱着个篮子满心无奈,原来自己都成了韩县尉的厨子了。韩君岳倒是坐得端正,面上不冷不热,含糊地说了几句让二牛爹好好改悔,下次若再惹事,决不轻饶之类。二牛娘千恩万谢了韩老爷,又扯过吴非求他在老爷面前多说几句好话,又赶紧着走了。吴非叹着气关上门,回头就见韩君岳一双眼睛盯着他怀里那篮子,满脸好奇都不屑掩饰一下的。“……韩老爷,你这可算是搜刮民脂民膏,知道么?” “瞎说,这叫深受百姓爱戴。” 吴非干脆翻了个白眼,再不搭理韩老爷了。这韩老爷也心满意足地又躺回榻上去歇着,左思右想刚才问吴非当官的事情。想了一阵子,又蹭下榻来,往灶间门口一站,看那炖着蘑菇小鸡的锅里咕噜咕噜冒水汽。韩君岳皱着眉头,向忙着切萝卜咸菜的吴非问道:“吴大人,你考中的时候,是多大年纪啊?” “……别叫我吴大人,行不?”吴非手下一抖,差点切掉半根指头。 “……非哥儿?” 吴非回头白了笑嘻嘻的韩君岳一眼,“我考中那年,正是二十又二。” 这也太年轻了些!韩君岳瞪圆了眼睛,深恨自己又问了个蠢问题,平白找的不痛快。吴非倒像是知道他心里想什么似的,又接道:“听着好像年轻,不过我也是考了三回才中的。我记得那时跟我同年登科的,有一位你的同门,比我还年少一岁,头次去考便考中了第六名进士,端的是天纵英才……” 说这个又有什么用,是同门师兄,又不是我。韩君岳心里默默酸了一句,眼见着锅里的鸡快要炖好,却撇下这段不提,先过来帮吴非将萝卜咸菜端进屋里去。有了这锅蘑菇炖鸡,配了咸菜和蒸薯药,韩县尉的晚饭顿时有滋有味起来。二牛家的这捧蘑菇味道真是不错,吴非都连连夸赞,他自己夏天的时候也上山去拾过几次,却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的。韩君岳一人吃掉了小半只鸡,大概要是把今天流的血都给补回来。这一通吃完,韩君岳神清气爽,通体舒泰,捧着碗鸡汤就着咸菜边喝边又打起了吴非的主意:“吴大……哥,你那时怎么想去做官的呢?你们万花谷的弟子,不都是自在随性,闲云野鹤,最过不惯官场里的日子吗?” “人各有志,你也说了万花弟子自在随性,有我这种向往济世为民的,又何尝不可呢?” 吴非将剩下的鸡骨碎肉慢慢挑进单独的碗里,捡了一块蘑菇细细嚼起来。“我父母本也都是万花谷中人,母亲天生体弱,生下我不久后便去世了。父亲因无法救治母亲而悲痛万分,便出谷游历行医,后来再没回来过。我小时是由父亲的师父抚养长大,待我五岁开蒙,师父也去世了……后来,我便一直跟随他的一位再传弟子学习,虽称他师兄,但也算是我的师父了。” “你……”韩君岳愣愣地捧着碗,不知该说个什么。吴非倒是不在意地笑笑,“我对父母全无印象。师兄长我十余岁,为人正直端方,学问极好,我的医术文章都得自他的传授。我十八岁出谷进长安,隔年开始应试,三年之后虽中了,在秘书省做了个校书的事情,算是尝过了当官的滋味,然后……你也知道的,安史叛军起兵,不过几日便天翻地覆。洛阳陷落后,长安城里人心惶惶,个个自顾不暇,我亦不敢久留,偷偷跑了出来。本想往南逃命,结果昏头转向迷了路……这就不提了,反正,还能留条命坐在这茅屋里跟韩老爷喝鸡汤,也是谢天谢地了!” 叛乱刚起时,韩君岳不过十三四岁,刚拜入长歌门不久,虽已懂得关心国运,但与师父同门谈论起来,都是大而化之的道理,听到吴非这样轻巧地说起人心惶惶,说起逃命,心里不免五味杂陈,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韩君岳把汤碗放下,不由又重新打量了一遍吴非,想他既做过自在洒脱的万花弟子,又当过万千学子瞩目的京官,最后还能做一个种田养鸡、自耕自作的农夫,这人实在太过奇妙。吴非也正低着头,眼睫下的黑影盖住了神情,但嘴角边还是藏着一抹笑。是了,他总是好像在笑似的,既温柔,又有些无可奈何,连韩君岳那各式各样的耍赖都从不能狠下心回绝。韩君岳凑过去一下握住吴非的手,刚捧了汤碗的那只手暖烘烘的,吴非抬头怔了一下。“我……听人家说,京官的水可深了,你人这么好,做久了肯定要遇到很多糟心的事情,不做也好……也好!” 韩君岳这番话说得实在太有些孩子气,把吴非也逗得笑了。“是,是,那韩老爷是不是一心想要做地方官,直做到太守啊?” “那可说不准……”韩君岳竟矜持起来,满脸一副畅想前程似锦的模样。吴非懒得理他,自顾把桌上的碗碟收拾起来,“好……太守大人今天流了这么多血,就免了洗碗了,明天再洗,可要记得啊?” “知道了知道了……”韩君岳嘟囔了一句,也熟门熟路地出门去给母鸡加食。回来听见吴非问他是不是要走,韩君岳不加思索道:“今天不走了,外面冷得很,我跟你挤着睡就行了,还暖和呢!” 吴非也例行的白了他一眼,却没说什么,径自去箱子里抱了一床软被丢给韩君岳。韩老爷亲自动手去铺床,铺着铺着又回头问他:“不过,你当时从长安城里跑出来,怎么不回万花谷啊?听说万花谷的入口极其难找,堪比陶公的桃花源,战乱时也未有叛军打过去。你一个人在这里种地为生,却为何不回去找你师兄?” “我曾在师兄面前发誓,此生再不入谷。” “什么……!”韩君岳闻言吓了一跳,扔了被子转头瞪着吴非,“你们……这是怎么回事?” 吴非提了一壶水架到炉子上烧,一手拿着火钳去拨炉里的柴禾,一面苦笑着对韩君岳解释,“……师兄为人古板偏执,始终不同意我出谷游历。我中举的消息传来,师兄暴怒,当即要我发誓,若去为官,终身不得再回万花谷,我那是年少气盛——” “你这师兄,也太……不通人情!”韩君岳气鼓鼓地坐在榻上陷进一堆软被里,“为何要当官便不能做万花弟子?不过……都过了这么多年,中间还打了仗,说不定他也想通了,你都没试过给他寄封信?” 吴非站起身,只摇了摇头。 自今日起,吾与师门恩断义绝,终生不得入谷。纵身死,魂魄亦……不得归处。 吴非站在火光的阴影处,看着韩君岳因失了血而略嫌苍白的脸,那脸上的神情虽有些焦急,却又是一派无忧无虑。他想起好多人的脸,好多他曾经试图留住,却又总是不知所踪的脸,映着白雪,映着花海,年复一年,终于渐渐模糊起来了。 他叹了口气,轻笑了一下,“算了,快睡吧。” 十六、 韩君岳挤在吴非身边,抱着暖烘烘的软被,这一夜睡得昏天黑地。鸡鸣时分恍惚间有什么东西重重地撞了自己一下,他竟然也没醒,迷糊着又揽了揽被子,继续做梦去了。待到天大亮时,韩君岳才不情愿地睁开眼,长长打了个哈欠,身体一动才发觉吴非竟然也还躺着没起。他正觉得奇怪,知道本来吴非每日清晨都会早早起来的,今天倒也贪睡了。“吴大哥,我又睡得迟了……你怎么也没起啊?是不是外面特别冷?” 吴非本是侧身背对着他,听见说话,转头来竟瞪了他一眼,韩君岳就觉得自己的胳膊被人狠狠撇了一下——原来他的一只手一直紧紧揽在吴非的腰间,竟是不自觉地抱了人家大半夜。怪不得昨夜虽冷,被窝里却暖意融融,韩君岳仔细一想,肯定是自己不老实地蹭开吴非的被子,把他当暖炉抱住了。这么说之前还有觉得有什么东西撞自己,那一定是吴非起身时想要挣开他的胳膊,却无奈被锁得紧紧的,而他还睡死了不肯醒罢。一想到此,韩君岳刷一下闹了个大红脸,看着吴非已经麻利地翻身下榻,随手披了件衣服挽起头发,去蹲在炉子跟前掏炉灰了。韩君岳也赶忙挣扎着要起来,刚丢开被子,就觉得四面寒气袭来,又不得不把被子裹在身上,“不、不好意思……那个,我以为我抱的是被子,哈、哈哈……” 吴非蹲在炉子跟前,心里又翻了百八十个白眼:敢情我现在不光是县尉老爷的大夫、厨子,还连带着暖床的了——呸!呸呸!想什么呢! 他这么想着,回头就又瞪了韩君岳一眼。刚从暖和的被窝里出来,吴非腮边还带着片没消退的红晕,随手挽起的头发里有几缕散在耳后,他眉眼生得极清俊,因为总是带笑,仔细看起来竟有点娟秀了。韩君岳坐在榻上看见吴非回了一下头,眼角瞥到他的时候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神色,好看极了,比去岁长安雪夜里平康坊的姐姐留宿自己时那一眼的风情还要迷人——呸呸!韩君岳!你瞎想什么呢! 这瞎想的两个人尴尬地沉默着。吴非捣鼓完了炉子,提了一壶水来烧上,进灶间去弄早饭了。韩君岳还坐在榻上裹着被子,不知是怕冷还是什么,脸色红红的就是不肯下来。过了不多时,吴非探出头来:“……你到底要磨蹭到什么时候?快起来去院子里喂喂鸡!” “这么冷,我头还晕着呢……”韩君岳嘟嘟囔囔地抱怨,不情愿地起来裹紧衣服去开门。外面已经是一派萧瑟寒冬的气息,日头照着白晃晃的光,不远处的小树林已经掉光了叶子,光秃秃的树枝横七竖八地岔着。韩君岳把两手放在嘴边哈气,呼出白白的一团雾,轻飘飘地在眼前消散了。他喂了鸡,从鸡窝里还摸出了两枚热乎的蛋,赶紧又欢天喜地地跑回屋里去给吴非献宝:“晚上做个蛋羹吧!” “……不行,今天正好凑够了二十个,我要去县里那家小客栈卖掉,他家收的鸡蛋比散卖的多几个铜钱。” “啧,又要卖掉……攒了这钱也没见你用啊!” “不是说要修屋子么,这墙四面漏风的,你没觉着啊?” 韩君岳恍然大悟似的,“怪不得总觉得屋里这么冷!” 吴非看都懒得看他了,把装了一叠热腾腾蒸饼的盘子直递到他跟前,“吃饭,吃饭,你这县尉老爷当得也忒清闲,天天睡到日上三竿也不去上值!要是当初留在了京里,可有的你受的!” “……大人教训得是。”韩君岳把盘子接了来,还装模作样地对着吴非行了一礼。 早饭吃过后,韩县尉便匆匆赶去县衙了。临走前吴非又看了看他额上的伤处,重新给上了药。县衙里一群衙役看他头上缠了这一圈白布,都忙不迭地过来嘘寒问暖,韩君岳敷衍过了,去县官老爷那里将昨天的事略略回报了一遍,头上的伤倒没说是被人打的,只说自己混乱中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摔跤摔破了头。县官老爷便也没当多大的事,只说最近衙里事务也不多,不需他操心,让韩君岳自行歇着去就好了。吴非却是在家里忙活着收拾了一篮子鸡蛋和六七根粗大壮实的萝卜,要赶去县城里卖,走前还不忘把这阵子省吃俭用攒的钱拿出来又查点了一遍,心里估摸着还要用多少萝卜和鸡蛋换钱才能够得上买新茅草和石灰的。他想着这些,顺着走了几百遍的小路往县城里去,太阳明晃晃地照着,干冷干冷的,天上地下却都像是蒙了一层模模糊糊的灰,看得不清不楚。吴非想,我到这儿已经有几年了呢?三年,四年?好像一辈子都快过完了似的。 大雪之前,吴非终于还是攒够了钱,置办了修屋子的各类材料,又从村里人家借了些木桶木梯之类,忙忙地搞起了大工程。韩君岳照样看着新鲜好奇,每日下了值都来凑个热闹,说是要帮吴非的忙,可惜韩老爷对于这个是些微不懂,没头苍蝇一样跟在人家后面,问问这个问问那个,把吴非烦得够呛,不得不靠着答应“晚饭给你烧点好的”这类的条件把这尊大神请走。韩君岳又说这屋子修整时不方便住人,好说歹说请吴非去自己家住几日,连带着吃的菜样也都是他负责买了来,饭桌上一下子就活色生香了不少。这日便是韩老爷乐颠颠地买了一尾大草鱼回来,吴非忙了大半天之后,回家来还要听他吩咐炖个鱼汤。县尉这儿的屋子虽也不大,但比起自家的茅草房也是好了不少。吴非蹲在天井里收拾了这鱼,进灶间一边指导着韩君岳切姜丝,一边烧了水准备炖鱼。韩老爷也切过几回菜了,这姜丝太细,他还是小心翼翼地握着刀,仔细得像绣花似的,慢慢地往左手里的姜块上凑。吴非看他切地这般费事,不禁打趣道:“先贤有云,君子远庖厨。你这又是喂鸡又学切菜,以后能杀鸡宰羊也未可知啊?唉,好好一个长歌门人,圣贤弟子,才当了半年的官,竟学得一身村夫习气了!” 韩君岳停了手里的刀,抬头慢慢瞪了他一眼,没说什么。等又切了一片满意的姜,才回道:“吴大人堂堂一个九品京官都隐居此地,自耕自作,我不过是个县尉,哪还敢讲究这么多?大不了便是当学陶渊明,以后种豆南山,采菊东篱吧!” “使不得使不得,韩老爷以后是要做刺史大人的,万万学不得陶渊明啊……” “……水滚了,烧你的鱼!” 吴非大笑着去弄鱼了。这餐晚饭便是喷香的鱼汤配黄米蒸糕,还有吴非没忘带来的萝卜咸菜。韩君岳拉着吴非问屋子什么时候能修好,天什么时候下雪,又直问到以前在长安时年节如何过,再早以前在万花谷时年节如何云云。两人打扫空了碗碟,照例还是韩老爷负责去洗涮碗筷。吴非在天井里站了站,觉得今年似乎比去岁更冷了些,说不定明天就要下雪了。算算还有五六日便是冬至,屋子尚能赶在节前修好。他转身回屋里,进卧房取了件衣服披上,回头看见韩君岳的琴就挂在墙上,吴非站定看了一会儿,身后韩君岳问他:“要不要弹一曲?” 吴非转身看见他笑吟吟地站在门口,有些不好意思,“不必了,我是真的不会。你这琴好看,以前也有同门修琴艺的,都没有这把琴这么好看。” “哪有你说的这么厉害,没事,我来教你试试。”韩君岳不由分说就上去取下琴来,盘腿坐在席子上,“我来教你指法,不难的,试试看。” 吴非不忍拂了韩君岳的兴致,只得过去陪他坐下。韩君岳拉过吴非的右手按在弦上,拨弄一下,“你看,这是宫调,左手要这样。”说完自己的左手在侧按了一下。“哎,这姿势别扭得很,我们换换……”韩君岳说完将琴抱起放在吴非腿上,自己在他身后侧坐着,两手握着吴非的手放在琴上,“这样好多了……来,你试试这样按弦……” 吴非被他摆弄得有点不知所措。他似乎是天生音感不佳,于琴艺一道一直不得其法,或又因于此,他却常常羡慕擅琴之人。这时被韩君岳握着自己的手弹按琴弦,虽琴声断断续续不成曲调,但吴非也觉得别样有趣,时不时耸肩笑起来。韩君岳却又故意板起脸来教训道:“不准笑,不准笑!操琴可是修养心性之道,要肃穆以待,懂不懂?” “……是,是。”吴非忍着笑意,回头应和韩老爷的话。不想一下发觉韩君岳的脸靠着极近,几乎是贴在了自己的头发上。韩君岳本也只是逗趣,突然看见吴非回过头来,一双乌黑的眼睛里满满都是温柔的笑意,不由一下子呆住了。两人都沉默下来,才又觉出韩君岳坐在吴非身后,两人的手又握着,几乎就是一个环抱的姿势了。韩君岳一想到此,脸上又一下子通红起来,还不待他有什么动作,吴非便轻轻一挣,抱着琴从他怀里滑了出来,又将琴递给他,“不早了,我去……看看外面门窗都关紧了没。” 韩君岳怔怔地点了点头,任由吴非出去了。自己看了一会儿手里的琴,不由自主地放平琴头,随手便弹了一段曲调出来。外间站着的吴非正要关上一扇窗,听见他的琴音,手下一顿,开口催他道:“天晚了,你也别弹了,收拾床铺睡吧。” 卧房里那人果然停了一下。吴非再进去时,便看韩君岳已经把琴挂回墙上,只是神情还是怔怔的,不敢看着自己。他心里暗暗叹了口气,“……冷得厉害,可能明天就要下雪了,离冬至也不远了……” “……啊,我这里还存了一壶酒,冬至的时候开了吧。” “……好。” 结果冬至那天,县衙里临时来了州府的人。韩君岳陪着说话伺候直弄到天黑,出门才发现竟已下起纷纷的雨雪来。他心里暗暗着急,却怕着天黑路滑,又不敢走得太快。紧赶慢赶到了吴非家门口时,韩君岳一身的衣服已经淋了个半湿,冻得瑟瑟发抖。他敲敲屋门,里面并没有人应声,韩君岳倒也没在意,直推开了进屋去,便看到屋里桌上已经摆好了菜样和酒壶酒盅,吴非坐在一边,竟是一手枕在桌上,埋着脸睡着了,大概是实在等了太久。韩君岳顾不得脱掉湿了的外衣,赶忙上去推推吴非的肩膀,“吴大哥,快醒醒……对不住对不住,我不知今天会弄到这么晚,让你久等了——” 吴非皱着眉头抬起身来,茫茫然看了韩君岳一眼,似乎还没怎么清醒过来。韩君岳却看到他脸上,纵横交错的,好像全是眼泪的痕迹。 “你——” 吴非抬手往脸上摸了一下,忙胡乱地擦干净,“你回来了……你身上怎么都湿了?雨下得那么大?” “……分不清是雨是雪……”这么一说,韩君岳又觉得冷得刺骨。吴非赶忙站起身来,“我去煮点姜汤,你、你赶快把这衣服脱下来,自己往箱子里拿一件干的穿上,快点,这要得风寒的,可不是闹着玩的!” 他随手往墙根里一指,韩君岳看到那儿的确有个大衣箱,似乎是修整房子的时候从哪里搬出来的,就一直放在那里了。他脱了自己的衣服,去开了箱子翻找一通,还真摸到一件厚厚衣物,拖出来打开一看,这竟然是件大氅,厚重的玄色衣料上金线绣了层层暗纹,端的是一派华贵。韩君岳拿在手里愣了愣,一是觉得这衣服的式样纹路似乎在哪里见过似的,二是又想象不出吴非穿在身上的模样。但此时他冷得不行,也想不了许多了,二话不说便将大氅裹在身上,果然暖和了不少。韩君岳坐到桌前,见酒壶已用热水温起来,想来先喝杯酒暖暖身子,吴非也已经从灶间出来了,“你别乱动,快先把这个喝——” 韩君岳转身看他。吴非手里端着一碗姜汤,眼睛因为刚才被胡乱擦过几把还泛着红。他站在韩君岳面前,直直盯着他,却又好像看不到他。韩君岳听到他问:“……你从哪里找出来的——这件衣服?” “就是……那个箱子里。” 韩君岳伸手一指,不知为何竟有几分心虚。他觉得吴非很不对劲,明明好好地站在这里,脸色平静,语调平静,平静地过了头——韩君岳不知该说什么,他突然伸手去解开刚系好的衣服带子—— 然后他听见吴非轻轻地说了一句: “别穿了……烧了吧。” 十七、 吴非十六岁那日傍晚过了雁门关,他看着漫天飞扬的大雪,愣愣地站在原地伸手去接那雪花,不一会儿就被师兄师姐抛在了后面。 前头的连州师兄早已见怪不怪,他叹着气大喊,阿非,别停下啊,天黑之前我们得赶到驻地去。 吴非心想,这就是苍云军的驻地?真是太好看了,太好看了。 连州已是第三次来苍云驻地送货。生药、丸散、万花弟子特制的金创膏等等本已都在太原备妥,临要启程时,手下弟子却突然病倒了两个,不得随他出关了。连州本来带的人手就不够多,又担心马上便是冬月,耽误了时间,关外便要连连飘起鹅毛大雪,路极难走。他正急得如热锅蚂蚁,突然在城里茶馆遇上吴非和他师兄,当即眼前一亮,劝说吴非随他出关去见识见识。 师兄看他一眼,问吴非道,你想去? 便是素来最温顺懂事的小师弟,也掩藏不住眼里跃跃欲试的兴奋。师兄递给他一杯茶,若要去,须事事听从连州师兄吩咐,不得随意任性,惹出麻烦。 顿了一下,他又说,关外寒冷,多带些保暖衣物。 苍云驻地极广,除了当中矗着一座又黑又大怪物似的堡垒,其他营帐都散落各处,相距甚远。吴非来了两三日,还没搞清楚方向,只能紧紧跟着师兄师姐一起行动,整日忙着与军需官交接,去看重病的病人,还去到广武城里设诊为百姓医治。七八天后,事情渐渐少了些,这日又下起大雪,连州师兄被相熟的朋友叫去喝酒,几个师姐相约去城中采买,吴非落了单,自己跑去苍云堡北面的城墙上看雪。他自小生长在万花谷,见惯了四季如春的晴昼海,哪想到关外冰封千里的景象。这日午后雪已歇住,日头又明晃晃地照在一片茫茫雪海之上,让人睁不开眼。吴非在城墙边遇上几个广武城中的少年,热情地拉他一起来打雪仗,他左右拗不过,又跑又躲,自己气喘吁吁汗流浃背,还弄得好好一件墨色衣袍上又是雪又是泥,天色向晚,被寒风一吹,吴非才觉出有些头晕脑胀,便不敢多留,想赶紧回营帐里去。铅灰的云彩密密布满了天空,不一会儿便又下起了雪。吴非昏沉沉地往苍云堡跑去,却不知是眼睛模糊看不清方向,还是在雪地里走得太慢,跑了很久,却好像一直到不了那里似的。身上越来越冷,不用手摸他也知道自己肯定是发热了。身边路过几个营帐,吴非停在一个火盆前面喘着气,歇了一阵子,他试着再往前走。天色已经擦黑,转过帐子时他不留神,一头撞在别人身上,额头生疼,肯定是那人穿了铠甲。吴非吓了一跳,连连抱歉道,对不住,对不住,是我不小心。 那人一身黑漆漆的,没说话。吴非突然被什么从天而降的东西劈头盖脑地裹住了,然后身体凌空而起——他被人抱起来,大步往对面帐子里走。 吴非吓得挣扎起来,大喊救命,你干什么!你放我下来,放我下来! 那人笑了一下,伸手去拍吴非裹在大氅里的脑袋,怕什么,吃不了你。 连州端着药碗坐在榻边,一手拉着晕乎乎的吴非坐起身来,小祖宗,我还当你是个听话的好孩子,你就给我这么没命地玩!快喝药,要是冻出个好歹来,回去你师兄还不活撕了我。 吴非自知理亏,乖乖地接过药来一饮而下。这个帐篷里温暖干燥,身上盖的被子也是又厚又软,他躺下好好地把自己埋进去,只露个脑袋出来,看见自己的外衣和那件玄色大氅都胡乱扔在床边。他问,连州师兄,这是哪里啊? 这是捡你回来的申校尉的营帐。明天见了人家,记得好好道谢。 嗯,知道了。吴非点点头,陷进了深沉的睡梦里。 他再醒来时,榻边坐着的不是连州师兄,是一个穿着黑色铠甲的年轻人。 吴非身上压着沉重的被子,一时起不来,愣愣地看着这个人:他不过二十出头,一身苍云军官的惯常打扮,头上也戴着蓬松雪白的羽翎,眉毛斜飞,眼角微微上挑,正勾着一抹笑意看着自己。吴非怔了怔神,这个人是……昨天师兄是怎么称呼他来着? 他好像知道吴非的心事。我是申浩川,他说。 那时申浩川十八岁,苍云军帐前三等校尉。 他昨日傍晚在营地里捡了一个病倒的万花“小先生”,让出帐子给他住,今早又忍不住跑回来,坐在人家榻旁偷偷看了许久。他伸出没带手甲的那只手,把吴非额前散落的短发抚开,你……你可真好看。 这个万花“小先生”的脸一下子更红了。 浩川哥,这个给你。吴非塞了一包煨栗子在申浩川手里。他披着那件厚厚的大氅,这时吴非身量还未长开,那衣服几乎要拖地,但申浩川嘱咐他出门一定要穿好,没过多久,几乎半个苍云就都知道了申校尉捡了个万花弟子,还对人家极好极好。川哥,身后几个同门弟兄挤眉弄眼地玩笑道,你真是不厚道,不是说好下了值咱们往东泾关打狍子去吗,你看,你这肯定又不去了。 嘿,川哥有正经事儿呢,哪顾得上你这傻狍子! 一群人嘻嘻哈哈笑成一片,吴非站在一边,不知他们说的什么,却又觉得有些尴尬,抽身便要往回跑。申浩川一把抓住他的手,一面把那群混账小子赶开,笑个屁,滚滚滚,再笑都给老子滚回去当值。 阿非,带你去看好地方,骑马去。 申浩川转头笑着对吴非说。那时候雁门关外已多日大晴,天寒地冻,积雪不化,太阳高高挂在天幕上,照得茫茫雪原一片耀眼。申浩川牵着披挂华丽的马驹,向远处跑来的吴非大笑着招手,阿非,快点,你跑得也太慢了。 吴非裹着厚厚的大氅,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努力跑着,他气鼓鼓地想,都怪这破衣服,这么长,差点要绊倒我。 他抬头看见申浩川的脸,大声笑着,比映着日光的白雪还要明亮。吴非立马就不生气了,他终于跑到申浩川跟前,拉住他的手,问他,浩川哥,我们去哪里? 从三星望月上看,月亮也从来没有这么大。 回去吧,起风了。 申浩川骑马载着吴非慢慢往营地方向走,南面天空上升起明亮的星宿。哪是什么?吴非伸手指着那片星星。 是参宿。你看,最亮的那三颗,是将军。 申浩川抬头看着星空。而那将星的光却早已黯淡下去,几乎要被南面三颗伐星的红光所掩盖——伐三星,边境胡人。 吴非感到申浩川突然更紧地拥住了自己,他转头去看,申浩川低头埋在自己颈边,轻轻地问他,阿非,你不要走了,一直跟我在一起吧。 吴非不知该怎么回答他,只得努力地扬起头,吻上申浩川的脸颊。 而他走的时候,身上也披着那件大氅。申浩川策马立在城头,默然不语地看着一队万花弟子驾车离开雁门关。雪已化开,风里有了暖意。 连州看着坐在车里静静发呆的小师弟,满心忧虑。 来年夏至,最热的时候,吴非跪在师兄面前,眼睁睁看着师兄捏碎了一个茶杯。 你给我回自己屋里去,闭门思过三日……五日! 吴非不答,硬着头皮继续跪在师兄面前。旁边连州师兄急得团团转,我说,你、你至于这么生气吗,你就让他去吧,万花谷离长安不算甚远,又有很多门人聚集,不怕没个照应—— 闭嘴。师兄冷冷地瞪了连州一眼,他在苍云军里惹上了什么人,他去长安是为了什么,你当我不知道? 连州师兄不敢答话。吴非低着头,咬牙不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太过颤抖,师兄,我就想……去看看他,我—— 不行。回去闭门思过。师兄站起身来往外走,看吴非却不动——你愿意跪,就跪在这里思过! 吴非在这里跪了一天一夜。 第三日鸡鸣时分,师兄问他,你是真的铁了心要去? 是。 ……那你去吧。从此不要再回万花谷。 吴非睁大迷蒙的眼睛,抬头看着他,师兄,我—— 我不是你师兄,你若去,便与师门恩断义绝。 他挥袖而走。吴非在他身后重重磕了个头,盛夏草木葱茏,那日夜里下过小雨,花海间弥漫起一股薄薄的雾气,是吴非眼里最后看到的万花风景。 一个月前,申浩川遵调令进京,官拜宣节校尉,正八品。 他在给吴非的信中写道,长安距君百余里,路愈近,思君愈甚。 吴非在离开万花谷的十日后,找到了申浩川在城西租赁的宅子。那处靠近延平门,正是个热闹的住处。 他说他会长住下来,却并没有提起师兄的事情,申浩川也没有问。 阿非,你去考科举吧,以后我们同朝为官。 申浩川换了京官的朝服,那身沉重的苍云玄甲却一直挂在内室最显眼的墙壁上。吴非在灯下看书,他一手揽过吴非的腰,一手顺着万花弟子长长的黑发,吴非愕然,做官?我做不来—— 别说丧气话,我的阿非这么聪明,一定能行。 他把吴非拥在怀里亲吻,快答应我,不然可饶不了你。 吴非无奈地笑着,说好。 考到第三年,吴非以第二十八名登科,授秘书省校书郎,正九品上。 那时是天宝十三年初,距离安禄山起兵,已不足两年的时间。 “他……人呢?现在在哪里?” 韩君岳早已换了吴非自己的棉衣裹着,斜眼看看旁边自己亲手叠好的玄色大氅,不由得有些阴阳怪气地问道。他喝了姜汤,又连喝下几杯酒,脸色泛红,说话也有些任性,“哦不用说,我晓得了,苍云军跟安禄山血海深仇,他必是战死沙场,马革裹尸——呃,不是,我没别的意思——” 韩君岳一时说顺了嘴,心下大悔,偷眼一看吴非的表情,他竟然轻轻地笑了起来——他说了那么多话,嘴边已经泛起干裂的白屑,“小韩,你可猜错了。” 十八、 天宝十四载上元节,长安城三日不设禁,街巷寺观,灯明若昼,士女夜游往来如云,车马塞路。 吴非捧着两包生馄饨,好不容易挤过一群嬉闹着去观灯的郎君娘子,拐进永平坊的小路。家中无人有装点的兴致,申宅朴素的木门上只敷衍似的地挂了一盏灯,在漆黑的巷子里微微亮起一点红光,跟外面人声鼎沸的热闹相比,更显得冷清萧瑟。吴非将家里仅有的几个下人仆役都放去观灯了,自己推开门,空寂的院子里什么动静也没有,只有书房还亮着烛火。他先去灶房煮了馄饨,热腾腾地捧了一碗端过来,申浩川还维持着他走时的模样坐在书案旁,摊了一大堆书信图册在身前,听到他回来,也并没抬头看一眼。吴非喊他,浩川哥,先别看了,吃饭吧。 申浩川理也不理,扔了手里的图纸,又换了一封几天前刚到的书信,两道斜飞的眉毛紧紧拧着。吴非怕汤汁溅在纸上,只得把馄饨远远放着,过来捡起一地乱飞的信件。你快省省吧,不差这一会儿工夫,又不是你吃个饭的空儿,安禄山就从范阳打过来了。 四下无人,吴非也是难得这么直白地讲话。申浩川终于勉强抬起头来,自己去端了那碗馄饨,也不顾烫嘴,狼吞虎咽地倒了个精光。吴非在灯下帮他把揉皱的信纸细细抹平,申浩川凑过来从背后环住他的腰,下巴抵在吴非肩头,问他,外面是不是很热闹? 嗯,你还记得今天是上元节? 要不要出去看? ……不去了,在家里陪你。 申浩川满意地笑了,伸手扳过吴非的脸颊,潦草地吻了几下。吴非看着手里一厚叠奏折的废稿,不由还是问他道,你又写了多少这种东西? 腰间环着的双臂更紧了些,申浩川半个人压在吴非身上,阴沉沉地在他耳边回道,这不算多,那帮老头子还根本没当回事。 你这……没事吗?我听他们说—— 他们?你听谁说了?又是听翰林院说的? 你少乱想。吴非无奈地瞪了他一眼,我都许久没见过杨兄了。前几日交付校对书稿,听到侍郎大人与人闲谈,说又有人连连上奏,告三镇节度使以反事,朝中大人已十分恼火—— 呵。申浩川嗤笑了一声,讥讽道,十分恼火?所以就答应将驻守边镇的汉将都换成蕃人?怎么不干脆连同雁门关一起割给安禄山算了! 你胡说什么!吴非回肘撞了一下申浩川,他却仍阴着脸道,对,那胡儿胃口大着呢,连中原也要得。 少惹事罢,你也不是普通身份,明里暗里多少眼睛盯着。真要与你作对,这么些由头随便被人抓一个,你可怎么办…… 申浩川扔抱着他,不置可否地答道,我没事,你别瞎操心了。 天宝十四载正月以来,本是暗流涌动的朝堂,又因各方势力投下的一点小小石子,变得更加激涌起来。一面有人上书直言三镇节度使反意已明,一面又有人奏报安禄山功勋卓著,理应再加封赏。宫中圣人之意亦难明,暗派去范阳探听动静的使者,回来后竟也大谈安氏竭忠奉国之事。申浩川的家族本就是有名望的北方将门,又自矜于苍云军的出身,与三镇节度使深仇难解,自不会放过一个击垮安禄山的机会。他本身性格激昂,雁门关的大雪只磨砺出了他的胆量和执拗,即便已在京多年,申浩川的奏表仍是一派言辞激烈,往往使人阅之不快。他本身职级不高,虽是将门之后,但多年来北方汉将势力衰微,家族的名号不仅不能给他庇佑,反而成为一种微妙的累赘。几番交锋之后,申浩川已不知不觉成为漩涡里的一个小小焦点,上司无缘由的责骂,同僚的讥讽嘲弄,不知何处而起的荒诞流言,这年的暮春到盛夏,吴非眼看着申浩川一天一天愈发暴躁起来。直至某日下值回家,眼见申府四周竟被金吾卫围了个水泄不通。吴非心下大骇,打听得说是申浩川与翰林院某人在掖庭附近大打出手,被罚禁足,先闭门思过几日,再听从发落。 家里家外都被堵了个严严实实,好在金吾卫中有人与申浩川有几分熟识的,知道吴非与他同住,好歹让他进去了。申浩川披着衣服坐在外间屋里,脸色黑得吓人,嘴角一块破了皮,横着几道血迹也没管。吴非又气又急,连骂他也骂不出来了,只好先拿了布巾和清水来给他擦脸。申浩川任由吴非侍弄,仍是阴沉着一副神情不动。哼,殴打文官,有辱官仪?这就是要拿老子开刀呢。 ……你就安分几天吧,都这样了!吴非气得把布巾往申浩川怀里一摔,转身去倒水了。申浩川却抬头看了眼对面墙上挂的玄甲,咧嘴一笑,老子何尝怕过他们。 申浩川在府里安分了两日,第三日晌午,不听劝阻要往外闯,与值守的金吾动起手来,打伤三人,被移至大理寺暂行关押。 犯人押送他处,原本守在申府的金吾卫也纷纷撤去。吴非站在空无一人的院子中,当头晒着长安城盛夏毒辣的太阳,禁不住从头到脚一阵发冷。 吴非费尽心力想打听些申浩川的消息,但一来秘书省本就远离朝政,二来他不是好交游的性子,偌大朝中也认不得几个人,实在难以知晓如今的状况。申浩川本就以出言不逊,执拗死板而出名,这下犯了事,也并没人报以同情之心,连带着吴非也受了好多白眼。只是听闻各种风言风语,说他一直被关在大理寺,还并没有发落,只是说话还那么难听,若是不改,只怕要关上个三年五载了。转眼已入仲秋,吴非好歹托人通融了几道关卡,花了不少银钱,才被准许去牢里看人。申浩川见了他,虽有一霎惊喜,但转眼又阴下脸来,硬生生叫吴非回去,别再来了。吴非看他脸颊瘦削,浑身脏污,心疼他在牢里受罪,几乎要掉下泪来。申浩川拉住他的手道,知道你受不了这个,才让你别来了。我没事,过不了多久,他们总要放我出去的,北边那胡儿忍不了那么久,他一敢有动静,我就重回苍云军,让他过不了雁门关! 你……还说这个! 呵,你等着看吧。 然而世事总不如人意。长安城已许久没有三镇的消息,以前纷纷上书参奏安禄山的人也都噤了声。奇怪的流言又悄然漫起,称北方汉将不满胡人得势已久,几家氏族早已联手,造谣攻击三镇,扰乱朝局云云。吴非心下惶然,知道申浩川在牢里又要遭罪,死活托人通融要进去看他。前后去了几次,果然状况更加糟糕,申浩川虽至今仍是个“有辱官仪”的小小罪名,但进了大理寺,翻天覆地也不过一夕之间。吴非第二次来时,申浩川被用了刑,缩在牢房的茅草堆里一动不动,赤露的胸膛上血肉模糊,肋骨被打断了两根。看管的牢头不准吴非给人上药,吴非连连哀声求他,惊醒了申浩川,有气无力地叫道,你干什么,不准低声下气地求这帮龟孙……你出去,我死不了。 吴非急得简直要昏过去。之后几次来,他只能偷偷地夹带着一些保命的丸药塞给申浩川,以备万一。申浩川已被折磨地半死,却依旧不改嘴硬,对吴非也没有好脸色,知道他每次来都是拉下脸面费了好大力气求告,久了这边牢里的守卫们瞧他的眼神都是鄙夷和嘲弄。申浩川满腔怒火不得发泄,直让吴非不准再来了。他在大理寺中关押已久,只能凭着越来越阴冷的牢狱得知外面已近隆冬。这些日子实在太冷了,申浩川已经发起烧来,恍恍惚惚地昏睡了一阵,醒来听见外间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他知道吴非又来了。待吴非看见他之前,申浩川勉强坐起身来,装作一副精神尚可的模样。吴非在牢房门前蹲下身来,乌黑的长发上还挂着未化的雪花,申浩川伸手去摸了一下,冰冷冷的,他问,外面已经下雪了? 嗯。吴非淡淡地应了一声,低头把怀里的东西抖开递给他,这里面太冷了,快穿上。 申浩川接过来的是从前在雁门关时苍云军官配发的大氅,自他遇见吴非的那天起,这衣服便再没回到过他自己身上。申浩川默然地抓着这大氅,一时脸上毫无表情,吴非抬头看他,只发觉他脸颊赤红,嘴唇紧抿成一道线,死死扯住衣服领口的手还在打颤。但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得从鼻孔里冷笑了几声。 吴非伸手想去探他额头,却被申浩川躲开了。 你……是不是病得厉害? 没事。 浩川哥。吴非紧紧皱着眉心,这已经成了半年来他惯常的表情。浩川哥,你听我一句罢,别这么拗下去了,你认个错,先从这鬼地方出来,保得性命也比现在—— 认错?我认什么错?申浩川凑近了来,双颊赤红,眼睛里烧得一股异样的光亮。是错奏了安禄山要反?是错骂了那群贪赃枉法的蛀虫?还是要认我北境将门阴谋攻讦重臣,搅乱朝政? 吴非死死咬下牙关,我—— 滚回去。申浩川一把将手里的大氅扔给吴非,力气之大直把人推了个仰倒。吴非急急地起来去要给他重新披上,你别这样,快穿上,这里冷得不行—— 我便是在这里冻死,跟你也没干系了! 申浩川挡开吴非伸过来的手,我以为你总归会是……信我的。吴大人,请回吧,以后也不必来了,在下是死是活,不劳烦吴大人挂念。 吴非怀里抱着玄色的大氅,脸色白得像纸。浩、浩川哥,你—— 滚!申浩川恶狠狠地抬头瞪着他,我真是后悔认得你……今日起,你我恩断义绝罢! 吴非在家里浑浑噩噩地躺了几天。终于清醒一点后,他挣扎着起身去了宫内辞官。平素尚与他交好的一个同僚偷偷告诉他,昨日大理寺又拉出几个死了的犯人扔到东郊的乱坟岗去了,仿佛是有申校尉。 吴非什么话也没有说,低着头走了。那同僚以为他是早已伤心过了,在身后哀叹一声,袖着手回去了。 下人早已打发走,吴非用身上最后一点银钱付了宅院的租金,收拾好不多的行李,仿佛五年前一般,又孤身一人走过了这条小巷,只是这次,他已经没有地方可去了。 冬日虽冷,街上行人仍熙熙攘攘,坊市间叫卖声不绝,冬至节前,长安城依旧是承平日久的好风光。吴非恍然往东,快走到春明门时,城门口飞马冲进来一人,口中大喊,急报!急报! 安禄山范阳起兵。 十九、 吴非伸手要去拿过那件已经叠好的大氅,被韩君岳赶忙一把紧紧拉住: “你……你真的要烧?” 衣服已经很旧了,下摆几处磨得只剩一层薄布,带着一股挥散不去的霉味。自吴非离开长安的那时起,它也再没见过天日,连年的颠沛流离,或许吴非自己也真的忘记了很多,前尘旧事,都像一起埋进了这衣箱的最底层,再不会启封了。他眼神从韩君岳脸上滑过,并没多看一眼,只是盯着那玄色大氅点了点头,还轻轻地笑了。韩君岳本已是数九寒天里从头到脚被泼了冷水一般,眼看见吴非这样神情,心里霎时如同刀搅,他紧紧抓着吴非的一只手,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赌气似的重复了几句:“……别想了,别想他了……” “怎么会想呢,”吴非叹了叹气,苦笑道:“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想不起来了。” “那你刚才还哭了。” 韩君岳小声嘀咕着,抬手抚过吴非的眼睫,那眼泪早已干了,眼角被他自己揉得发红,韩君岳一碰上去,还微微有点烫。吴非这才回过神来注意到他,不好意思地侧过脸去,“迷糊了一会儿,也不知怎么就梦见了……大概就是因为还留着它,烧了吧,烧了,就没念想了……” 韩君岳只得慢慢松开抓着吴非的手,转身去拿了那大氅蹲到炉子边上。他还是回头看了一眼吴非的神情,那人只是静静地坐着看,脸上似乎是有点微微笑着,又似乎什么表情也没有。韩君岳想,是了,他从来都是这样好,什么也不做,脸上也带着笑的。 他这么好的人,竟被迫两度与人……恩断义绝。 韩君岳伸手把那衣服塞进炉子里,炉火虽旺,可也一时烧不透,屋里开始弥漫起一股焦糊的味道。韩君岳又回头看了看——吴非果然还是偏过了头去——他突然不顾炉火烫手,使劲把那衣服往里面又塞了两把。 炉子里蹭地一下冒出一道火苗,那衣服已经尽数化成了灰。 焦糊的味道刺鼻,韩君岳站起来将屋门开了半扇,才发现外面的雨雪已经变成了纷纷扬扬的雪花,地上浅浅地铺了一层。风蹿进门来吹得桌上的烛火乱跳,吴非叫他道:“别在门口吹风了,还嫌不够冷么?快进来,我做了半天的菜,又等了你半天,一筷子都没动呢。” 韩君岳裹紧了身上的棉衣,这话仿佛一时又回去到他什么也不知道的时候,没有天宝十四年,没有苍云校尉,没有万花谷。吴非替他做好了晚饭,一边抱怨还一边喊他多吃。 是了,那些都过去了。韩君岳想,可是我怎么没早遇见他一点呢? 冬至节里,韩君岳也有三天不用去上值。头天晚上自然又是赖在吴非家里没走,喝了酒就自觉地趴在人家榻上睡着了。第二天醒来时,外面雪已经停了,天还阴沉着,冷得要命,吴非早起去将外面墙根下堆着的萝卜和菘菜都搬进屋来,仔细地在角落里垒成一个小塔。韩君岳睁开眼,就一动不动地躺在榻上看着吴非动作,听他嘴里还轻轻念着数,垒好了,回过头来瞧见榻上的人,叹口气笑道:“你再不起来,一天的饭都省下了。” 韩君岳只得慢慢坐起来,他睡得衣服头发散乱不齐,不知是不是还迷糊着,竟然也没对着吴非回嘴,自己沉默着梳了头,不戴发冠,却插了吴非榻边放着的一根簪子,懒懒地踱到灶间门口,伸头去看锅里的早饭。吴非看了一眼他那装扮,先是一愣,继而觉得韩君岳这一早沉默得古怪,话也不说,脸色也像是满腹心事。吴非捡了锅里的烙饼递给他,自己也不由得琢磨起来。两人默然地胡乱填了肚子,韩君岳起身去收拾碗筷,吴非蹲在萝卜塔前面挑挑拣拣,最后选了两根合适的,准备再腌一罐子咸菜。冬至过后,年节也就快到了,吴非孤家寡人一穷二白,却也少不了应应景,做些过年的预备。他舀了瓢水洗干净萝卜,进到灶间去切,却发现韩君岳在里面磨蹭了半天,原来不光收拾了碗筷,还扯了抹布擦起了锅台灶台。吴非吓得不轻,愣着看了他一会儿,见韩老爷伸手去拿菜刀的时候才赶紧拉了一把劝道:“不行不行,不能用这个擦……小韩,你、你这是干什么?” “……哦,”韩君岳闻言听话地放下刀,“今天闲着,帮你做点活罢。” 他看了吴非一眼,既不是笑着,也没什么其他表情,只是一双眼睛又黑又深,实在不知道心里想的什么。韩君岳给他让出灶间的地方,自己进了屋里,也不说话,动手开始擦桌台和方凳。吴非咔嚓咔嚓地切着萝卜,切一会儿就伸头出来看一眼韩君岳,县尉老爷已经快要把屋里所有家什都擦了个遍,拎着抹布出门去了。吴非真不知他是要干什么,胡乱想着,该不会连外面鸡窝都去擦了吧。不一会儿院子里响起一阵“唰——唰——”的动静,他才恍然大悟,县尉老爷是出门扫雪去了。可是雪也积得不厚,不扫它,下半天也该化了。吴非心里有些说不上来的忐忑,平时本该去问他一句的事情,竟然话也说不出,只能埋头又去切萝卜了。韩君岳在外面扫了好一会儿,又进屋里来,先看了看吴非还在灶间没出来,往手里呵了两口气,问他道:“我看村里好多人家院子里挖个菜窖,我们也挖一个么?” “……去年弄过,我挖得不好,后来就塌了。” 这话问得突然又别扭,吴非还没想明白哪里不对,韩君岳便点点头,走到墙角边上,将那里暂时放着的东西动手整理了起来。吴非前几日刚修葺了屋子,有些家什挪动出来还没归整,韩君岳问也没问,上下打量一番,就开始动手把几个小的包袱盒子捡起来放进木柜里去。吴非从灶间出来,赶忙一叠声地喊他:“小韩,小韩,你别弄了……没事你就回去吧,这些我来收拾。” 韩君岳手下不停,“不用,你忙别的去……” 吴非哪敢听他的话,只得擦了手来跟他一起收拾。这一堆东西里多半是常年不动的旧物,盒子的花样,衣服的纹饰,都依稀可见当年吴非还在京做官时的风貌。韩君岳对着几只笔和书册看了又看,瞧见一根旧发带时脸色甚至黑了下来。吴非只轻声跟他说了几句东西收在哪里这么无关痛痒的话,韩君岳简单地应了,继续沉默下去。这奇怪的气氛持续了半天,吴非心里愈发忐忑,好在突然听见外面有人敲门,简直像是松了一口气,吴非大声问道:“谁啊?” “吴大哥,是俺啊!你在家呢?韩老爷是不是也在你这儿呢?” “哎,是刘家娘子。”吴非赶忙去开了门,见是刘娘子和小叔鸿宝都来了,臂弯里挎着个篮子,笑吟吟地往屋里一探头,“哟,俺就猜着韩老爷不在家里,准是到你这儿来了!” 韩君岳早已跟村里十几户乡亲熟识了,见着她倒也不像原来那么拘谨,竟然笑着打了招呼,“昨晚上来喝酒的,就住下没走了。” 一时吴非斜眼瞧了瞧韩君岳的笑脸,心里一动,跟着道:“我还刚说让他早点回去呢,这天还阴着,说不好又要下雪。” “可不是,今天家里几个干活的人要回去了,俺也是看着天不好,想早点烧了饭给他们,趁着晌午打发他们走。”刘娘子抿嘴笑着看看韩君岳,“韩老爷前阵子为了俺们村的事,头也叫人打破了,俺怕你伤着的时候有啥忌讳的,也不敢总去瞧你,现在老爷可全好了?今天俺家里做了好些菜,趁着节里的空儿,也想请老爷去吃个饭,行不行啊?” 刘娘子话说得甜,旁边小叔子鸿宝却是耷拉着个脸,鼻子里哼哼了一声,冲韩君岳翻了个白眼。韩君岳倒浑然不觉,还笑着道谢:“太客气了,上次拿给我的枣子甜得很,我还没吃完呢。” “哎呀,你要是好这个吃,家里还多着呢,再给你两篮子!” 吴非听了一阵子说话,听到枣子这句,讶异地看了韩君岳一眼,突觉得心里冒出些奇怪的念头来。他顾不得细想,只能顺着应了一句:“那老爷还站在这里干说什么?人家都到我这里来请了,快去罢!” “哎哎,吴大哥,你也一起啊!我哪能只请老爷一个啊?” “算了,我今天就不去了,忙着收拾屋里呢,下次呗。” 吴非摆摆手,真个走过去又开始搬角落里的箱子,走到韩君岳身边时,笑着催他道:“你这半天是怎么了,这会儿还愣着?快点罢,别让人家老等着!” “……哦,行,那我去了。” 韩君岳看了一眼吴非,脸上表情模糊,也说不上是个什么语气。他舀水洗了把手,披上外衣,鸿宝在前面开了门,刘娘子还回头问了吴非一句,“吴大哥,你真个不去啊?” “哎,我不是跟你客气,真不去了。” 韩君岳走在最后面,反手关上了门,竟然没回头看一眼。 吴非站在屋里,抓起韩君岳扔在一边的抹布,恍惚地一下一下擦起了柜子。 ……还真走了。 他这半天心里七上八下,说到底,不过是因为不知道韩君岳在想什么呢。 而自己又在想什么呢,吴非心里苦笑,他还这么年轻,有的是以后。自己是没有了,一辈子都快过完了。 一个人太久了,果然是要胡思乱想一番,不过想想也就罢了。吴非抬头看了一圈四周,干干净净的,真看不出昨天晚上这屋里还有两个人住呢。 他突然好像明白了,韩君岳这半天是干了什么。吴非皱着眉头,嘀咕了一句,便是以后不来了,用得着这么—— 他没看见,韩君岳走的时候头上也是插了他的发簪,把自己的头冠藏在了吴非的枕头下面。 二十、 “我想,这新来的刺史肯定很不对劲,偏赶着年集的时候要去临县议事,到底存的什么心思啊?” 韩君岳两手捧着个大碗正喝汤饼,吴非一个不注意把面煮得过了,碗里黏糊糊一坨,韩县尉倒也不嫌弃,就着切了菘菜碎叶子的蛋羹,吃了一大碗,又伸头往灶间眼巴巴地看着:“还有吗?多放点盐吧,太淡了……” “没了!盐还等着明天集上买呢!” 吴非又端了一只满碗进来,毫不客气地顶了韩君岳一句,“韩老爷,本县今年是颗粒无收了么?还是县官老爷扣着衙里的俸粮不给吃?从前我见被围城半月的百姓放出来时,饿得也就跟你差不多了!” “我不是都跟你说了么,那刺史大人突然要各县查补一应户赋账簿,明日带齐了去临县县衙议事。”韩君岳忙不迭接过饭碗,撇了撇嘴辩道:“本该几个人的事情,全落在我一个县尉头上,整整一天别说吃饭,正经连水都没喝上呢……明天一早就要过去了,还赶着年节之前最大的集,我看他这事,不议个两三天是议不完了!” “……你慢点,别抱怨了,小心呛着。” 吴非又把一小碟子醋汁推到韩君岳面前,好让他配着汤饼吃。自冬至节那天韩君岳走后,他本以为自此两人便不相干了,没想第二日还不到中午,县尉老爷便没事儿人一样又来了。过来不说,还提着满手的东西,拉过吴非来一一跟他讲,这是哪家送的核桃,这是哪家送的黄米糕,这是哪家送的腊肉条,然后都推给了吴非,让他恍然间觉得韩君岳简直是个上门送聘礼的。韩老爷闲日无聊,坐在屋里看吴非以前的书,还拿出笔墨来写了几张字,吴非要去河里挖淤泥来肥地,他也扔了笔去帮忙,吓得吴非好说歹说没让他下水,韩老爷还气鼓鼓地嫌人家看不上他。晚饭时分,吴非终于发觉了被藏在枕头下的发冠,拿出来还给韩君岳时,县尉老爷殷切地劝道,这个是玉的,人说玉能安神,你枕着这个睡,就不做些乱七八糟的梦了。 吴非愣了半天,回道,这玉不是安神的。 ……我师父说能的,你试试! 总之韩君岳推着吴非把那发冠重又塞回到枕头下面。他照旧来家里吃晚饭,帮吴非喂鸡,洗涮碗筷,现在连切菜和生火也会了。看似两人与之前并没什么不同,但吴非心里还是有些奇怪,总觉得韩君岳对自己越来越不客气了似的。虽则韩老爷一贯的吃喝行径也并没什么矜持可言,这些天来却更是将吴非这儿当成自己家里,烧水喂鸡样样娴熟,不做事时就黏在吴非身后,赶他走了,他也要没形状地倚在榻上,眼睛盯在人身上转。这十几日来,吴非偶然就会觉得,仿佛应该就是这样,以后日日也都有韩君岳在这个家里。他心里忐忑,常常借口路黑天冷,让韩君岳早些回去自己那里,县尉老爷倒也都乖乖地走了。吴非觉得这境况有些可笑,但又暗暗盼着就这么可笑好了。他看韩君岳吃得满头大汗,一边仔细地剥核桃,一边问他道:“这刺史大人为何不在府衙里议事?” “不晓得,听说临县更是忙得要命,刺史大人今晚就过去住下了。哎,明天你什么时辰去赶集?” “大概要早些过去,今天飘了点雪,看样子明天还要下。” “唉,要是再下了大雪,那路就忒难走了……”韩君岳一脸忧愁,“吴大哥,我今天不走了,明天你早起时正好叫我一声,我可不敢误了时辰!” 本州新来的刺史大人,说来也是件奇事。冬至节前,县里已得知,原先的刺史转迁至江南西道,因路途遥远,刺史大人便告了假先回乡省亲治装去了。已到年关,新任刺史本不会现在便来上任,州府还派人来通告各县,命他们自行安稳过年。没成想冬至后不过几天,那刺史大人便悄无声息地自己先来到了府衙上,把上下一干长史司马吓得要命。本县县官老爷几日前已见过他一面,回来跟韩君岳说,这人年纪不大,长得也斯文,看上去似乎不是个好生事的。结果刚进腊月,正是热热闹闹准备起过年的时候,刺史大人突然通告各县,要准备好了户赋账簿一齐议事。明日后日两天,正是临县一年当中最大的赶集日子,附近几个县里的乡亲都要过来,到时县衙附近的几条街都给挤得满满当当。韩君岳焦头烂额赶了两天的账目,今天一早,天还黑着就被吴非喊了起来。外面冷得厉害,远远听着村子里几声长长的鸡鸣。韩君岳拿冷水擦了脸,总算清醒了些,赶紧跟吴非吃了些热食,便急忙赶去县衙里了。吴非心里盘算着集市上要买的东西,一面装好菜蔬鸡蛋,也背着背篓出门去了。外面亮了一些,白白的一弯月亮衬着靛蓝的天色,吴非走在路上,呵出一片朦胧的雾气。他先想了一遍集市上的东西,又不由自主地想到韩君岳昨晚说起那新刺史大人的口气,不知以后还会生出什么事情来呢。吴非想着想着,自己也没觉察地笑了起来。 这日虽冷,但好在还没有下雪。临近县里着实都来了不少人,叫卖的,还价的,大喊着嬉闹的,集市上一片沸反盈天。百姓们也都知道新来了个刺史大人,正跟各县的县令在衙里议事,图着或有热闹可瞧,紧挨着县衙东墙的那条街上更是摩肩接踵人声鼎沸,大家都凑着想瞧瞧新的官老爷。吴非背着背篓挤过来要买两条鱼,想到韩君岳此时正在这里面,也不知那刺史大人听见外面这么吵闹,还能否议得下去事。过了晌午,他找了块稍宽敞的地方,把自己要卖的东西一一摆好了,刚做了几个生意,身边上就凑过来一人,“你怎么在这儿呢?东边多热闹,这里都没几个人过来!” “那边挤都挤死了,早晨过去,鸡蛋都差点碎了一个。”吴非笑道,“你还能出来?吃过饭了?” 韩君岳瞧了瞧身前几样菜蔬,伸手拿过萝卜一掂,果然是把存下的好货拿出来卖了。“已经吃过了。我闲了一个早晨没事做,那刺史大人和县令们在屋里议事,我是不能进去的,只好跟其他几个县尉闲聊罢了。吃过饭大家都歇息,我就出来找你了……嗯,这地方也不错,照着太阳,还暖和些。” “你还没见着刺史大人呢?” “没见着,不过刚才远远地见了咱们县官老爷一眼,我看他皱着个眉头,不像有什么好事,唉,不知道这刺史大人到底是个什么妖怪!” 因着这档子议事,韩君岳一心认定新来的刺史难以对付。吴非笑他吃着县尉的俸粮,操着县令的心,又问他今天还能不能回去。韩君岳哀叹一声,“大概是回不去了,我出来时衙役正要去打扫屋子,大约就是让我们住下的。哎,你在集上都买了些什么?明天回去了,可得做些好的给我!” “你是有什么功劳啊,在外面睡一晚就要回去吃好的了?” 吴非翻了个白眼,还是答应韩君岳会买些不常吃的东西回去。县尉老爷蹲在这里晒了一阵子太阳,发觉一个来买菜的都没有,吴非才连忙赶他回去了。第二日的集市,人也丝毫不见减少,只是从天亮便下起了雪,不到晌午,竟已白白的铺了满地,还在愈下愈大。吴非的一大篓菜蔬已经卖得差不多,他转到县衙附近瞧了瞧,周围的商贩还是很多,衙里也还不见有人要出来的样子。眼见天气不好,吴非过了晌午便回家去了。韩君岳又是大半日呆在县衙里等着县令老爷们议事,一边看天下着雪,一边焦心,怕今日也不能回去了。好在午后不久,那屋里议事的人终于出来了,韩君岳也没太注意几个县令脸上神色都似疑似忧,就赶忙和其他县尉们跑去收拾那些账簿册子,生怕收得慢了,又耽误回去的时辰。他正忙着,忽听外面自家县官老爷喊他:“韩县尉!韩县尉!你快出来一下!” 不知事怎么回事,韩君岳赶紧跑了出来。县官老爷过来拉着他道:“刺史大人要出去瞧瞧赶集的,可县衙门口的百姓太多,都挤在那里等着瞧官老爷呢,韩县尉,你快出去喊他们都散开,给刺史大人让个道儿!” 韩君岳愣了一下:“哎,老爷,我不是——” “快点快点!你就出去喊他们让让!”县官老爷赶紧推了他一把,韩君岳只得带着几个衙役开了县衙大门,外面果然是挤满了看热闹的乡亲,一见出来个年青郎君,人群里便嘻嘻哈哈地哄笑道:“新老爷来咯!”“哎哟新老爷好年轻啊!” 韩君岳听到几句调笑,皱了皱眉头,伸手摆了个散开的手势,“乡亲们,都让让!让让啊!这没法儿走路了!”后面衙役也帮着他大喊:“让开让开!韩县尉说了让你们都散了,听见没!别挤在这儿了!” 外面乡亲们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听到衙役大喊了几遍之后,哄闹的人群突然安静了下来,不知是谁喊了声:“韩县尉!”本来挤在一处的人“哗”地一下全散了。韩君岳更是发懵,好在任务已经完成,衙役开了大门,一群人簇拥着那刺史大人出来,韩君岳跟在一旁,也没看见人到底长什么模样,只有自家县官老爷过来赞赏地拍拍他,“快收拾收拾,等会儿就回家去了!” 回来的路上雪依旧未停,韩君岳到家时,天已经全黑了。吴非知道他回来定要喊冷,早已生了火,屋里暖烘烘的。韩君岳脱了半湿的披风,跑进灶间去看有什么吃的,吴非递给他一只大碗,里面放着个黑不溜秋的东西,碰碰看还冰凉。吴非道:“你先吃这个尝尝,可别多吃,太冷了不行。” “这黑的……是什么?” “哦,你没见过啊?”吴非笑道,“这是冻梨,已经化好了,你吃的时候小心把皮咬破,里面都是甜汁了。就是太凉了,你端去炉子边上吃罢。” 韩君岳依言出去吃了一口,果然又冰又甜,他捧着碗仔细端详了半天这黑黢黢的冻梨,突然大笑道:“原来这就是冻梨啊!听说刚才那刺史大人在集上瞧见一个卖的,赶过去人家已经卖光了收了摊子,他还老大不高兴呢!” 吴非端着碗碟出来,“见着新刺史了?” “没有,一堆人围着,根本没看见,”韩君岳把冻梨推到一边,帮着吴非把晚饭摆上桌,“不过今天倒是有件奇事。”他边吃着边说起了县官老爷让他出去哄散人群的事情,“在临县的地界上,倒让我去做这个?不过乡亲们竟然这么听劝,也是奇怪……” “这有什么奇怪的,”吴非斜眼看看韩君岳,笑得一脸揶揄,“你在临县可是有名呢!” “……啊?” “几个月前韩老爷一人把临县好几个小混混打得头破血流,这么快就忘了!” 韩君岳闻言愣了半天,筷子上夹的豆腐都又掉进了碗里,“就为这个?可我又没怎么去过临县,他们哪里知道我是谁?” “虽然是没见过,可乡亲们都知道有个‘韩县尉’,厉害得不得了,一拳能打人十丈远,动动手就能掰折大腿,咱们县里的乡亲见了你都得绕着走,就连县官老爷也敬你三分——” “——行了行了行了!这都是什么胡说八道的!” 韩君岳哭笑不得,想起当时,似乎的确是衙役喊了几遍“韩县尉”后,大家才一哄而散的。看来县官老爷也是早就知道这回事,才喊自己去哄散人群的。韩君岳忙喊吴非千万别再提这事了,自己照例去洗涮了碗筷之后,还查点了一番吴非这两日集市上买的东西,心里暗暗满意,又借口外面天黑路滑,顺理成章地赖在人家榻上睡了。两人各自一床被子,挨在一起倒也暖和,吴非背对着韩君岳,散开的长发堆在他眼前,韩君岳伸手去顺,悄悄地捞起一缕划过自己的唇边。他心里叹了口气,想道,这个人,什么时候才能是我的呢。 二十一、 第二日一早,天已经晴了,地上铺了一层积雪,踩上去吱吱作响。韩君岳一进县衙大门,院子里扫雪的衙役便喊他道:“韩老爷,大老爷在堂上呢,请你赶紧过去一趟。” 韩君岳答了好,急忙往厅堂赶去。县官老爷歪在一边的坐榻上,前面点着一个大炭盆取暖,正皱着眉头看手里的账簿,见韩君岳进来了,忙叫他把门帘子放好,“外面风大,刚才把雪都吹进来了!老了,一年比一年禁不住冻啦……” 县官老爷一面抱怨着一面让韩县尉坐,顺手把账本子丢给他几册。韩君岳翻开看了看,见原来自己誊写整齐的条目旁边,多了不少批注字迹,什么“甚妙”、“此人种黄米甚妙”、“绢虽好,不若纹绫”种种,虽笔画清峻,但着实看得出是信手所写,草草而就。韩君岳有点不屑地暗暗撇嘴,“州府里的长史闲得很?若对账目有疑,直说就是了,这样随意批画——” “是刺史大人写的。” 韩君岳差点脱手把册子扔进火里,连忙收拾起一堆账簿抱着远远离开炭盆。“……新来的刺史大人?” “嗯,他说在临县住的那夜,睡不安稳,起来看了好多账簿。我还当他随口说说,”县官老爷拉着一张脸,“小韩,你看这刺史大人……怎么样?” 韩君岳愣着想了想,“……大人,我好像还没见着过新刺史的模样呢。” “咳咳……咳!”县官老爷大声地咳嗽了几下,“我跟你说,这个人啊……古怪。” “这怎么说?”韩君岳往前凑了凑,好奇地问道。 “哎,你不知道,昨天议事时,坐着七个县令,这位刺史大人也没什么别的话,上来就是一句‘我这个人,气运不济,也就是命不好。来到此地为官,少不得要诸位多多担待’。” 韩君岳听了,瞪着眼睛看了一会儿县官老爷,“新官到任,不都是这么说?” “他说他自己命不好啊!这是能随便说的吗哎哟!”县官老爷见韩君岳没开窍,急得连连拍起了坐榻,“这还没完呢,他还说了,以后各县里少不得出些什么天灾人祸,不用怕,也都是气运不好。不过,出了祸事以后,请各县里自行安抚。一句话,京里若来了人,我挡着,下面出了事,你们挡着。” “……”韩君岳目瞪口呆,“这、这可是个什么官……” “你若说是个昏官,那也不是,”县官老爷沉思起来,“看了账簿,这刺史大人还说了,他别的事情也不在意,唯钱粮两件是重中之重。咱们七个县里,四个都缺水,过了年之后,想要看看你那村边上的大湖,能不能修个水渠什么的……实话说,这件事情,我也一早想过,跟前任刺史报过几次,都没批复,也就算了。” “那他岂不是一来便找着了症结,这人还是有点本事啊。”韩君岳一面吃惊,一面又点点头赞叹起来。县官老爷一下一下拍着坐榻,满脸担忧,“所以就说这人古怪……唉,反正以后少不得枝节横生,刺史大人不好糊弄,不好糊弄啊!” 韩君岳摇摇头,笑着劝道:“大人宽心些,只要新刺史为官有方,为各县百姓着想,先将水渠修起来,其他的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去罢!” “你可别想的那么好,指不定刺史大人忍不到过年,又生什么事情呢!”县令老爷嘟囔了一声,又问他道:“小韩啊,你今年就在本县过吗?” “那是当然,”韩君岳点点头,“我为官第一年,理当留在任上。” “唔,也好,听他们说,你老往吴非那儿跑,他往年都是孤家寡人一个,你俩正好作个伴。”县官老爷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韩县尉听了这话,一时有点不好意思,一时又有点说不上来的欣慰,白净的面孔上悄悄红了红。可县官老爷没顾得上注意,突然一拍大腿,“对了!说到吴非,我差点忘了,他还写了这么一句!” 账本子刚刚被韩君岳收齐了堆在坐榻一角,县官老爷急忙去翻了一阵子,找出今年的那册,哗啦啦掀到一页,推在韩君岳面前,“你看看,他这什么意思?” 韩君岳拿过来一瞧,见正是今年收租时自己亲手写好的条目,在吴非那条旁边,刺史大人又龙飞凤舞地批了一句:“此人奇哉,萝卜缴租,未见也,可否?” “这……这不会是——”韩君岳抬起头,一脸为难,“刺史大人,不会是不准吴非明年缴萝卜当租子了吧!” “……这可难说。”县官老爷皱着脸,“单凭他这一句话,琢磨不透刺史大人的心思啊!” “不得了……”韩君岳不觉站起身来,“吴非他说过,实在种不出粮食,要是他的萝卜茄子都不能缴了,那可怎么办!不行不行,我、我得去州府里问个清楚——” “别急别急,哎你急什么!”县官老爷招手让韩君岳坐下,“我知道他这回事。就随手写一句话,哪能这么当真呢?你啊,还是毛躁……” 韩君岳撇着嘴又坐下来,闷头再看了看刺史大人有些潦草的字迹,县官老爷在一旁继续道:“我看他也不一定是在意了,议事那天提也没提嘛,你先别跟吴非说……哎,要不还是说一句罢,明年开春,再种点谷子试试?我搞了来好种子,咱们这里还没种过呢,说不定就能行呢——” “唉,万一那刺史大人是当真不让我缴菜蔬,我可还真没办法了……” 吴非一面仔细地给核桃仁剥着皮,一面忧心忡忡地跟韩君岳说话。这堆核桃是他专门挑过的,果仁又大又亮,用沸水煮过,褐黄色的外皮就更好剥一些。韩君岳靠在一边看着他动作,吴非本来嫌他挤着自己不舒服,可韩老爷喊冷,非要靠紧了才暖和,推也推不开,吴非也就由着他了。韩君岳也担心着,但又劝他道:“没事,你没看见这个刺史大人在账簿上乱写了好多批注,都像是随笔一画,不甚在意的,大约写你的那句,他写过了也就忘了呢!” “唉,但愿吧——别动,你吃那一堆去,这要留着做酪呢。” 吴非挡开韩君岳伸向核桃仁的手,让他自己去翻炉子上烘烤的干核桃吃。韩君岳去随便摸了几个,又过来挨着吴非坐下,问他:“你还会做这个吃?” “以前在京里时,这些吃的花样太多,学都学不过来,而且用料都太讲究精细了,这里是没有的。也就是核桃酪,做法最简单,我还能记得住,过年的时候好歹得有些甜的,也算讨个明年的彩头。” 自烧了那玄色大氅之后,吴非渐渐也不太讳言以前在长安时的情形了,有时韩君岳问起来,也说些在秘书省当值的见闻,只是绝口不再提苍云校尉的事了。韩君岳自然愿意听他讲讲过去,毕竟他再不甘,再怨愤,都不可能再早一点遇到吴非了。他仔细地问从前吴非住在哪里,喜欢去什么铺子里喝酒吃饭,西市上的胡饼馄饨哪一家卖得最好,去过几次曲江,在哪里看桃花、看牡丹。这些事情里,虽然少不得都有那个苍云校尉的影子,但吴非讲起来的时候都避了过去。他不说,韩君岳也不问,但他心里却少不得惴惴不安。这个影子太过深刻,有时候吴非说着话,韩君岳也发觉,他没看着自己,却远远地看进了那影子里。韩君岳一面固执地腻在吴非身边,知道他也喜欢有个人陪着,一面又担心于他始终走不出那个影子,对自己也只是“陪着”罢了。韩君岳一时心急,一时却又不敢直问,独自一人时对琴呆坐,也只能哀叹几声。吴非自己心里想着一套,不知韩君岳也是种种念头无可言语,他费力地剥了四五个核桃,已经有些不耐烦,站起来擦擦手上的水渍,突然笑了一声,“不过,这个刺史大人的毛病,我以前也遇到过个跟他一样的。” “什么?”韩君岳从盆子里挑了一个果仁,也想剥来试试。他听吴非继续道:“就是我那位同年的好友,后来做了翰林的。” “哦,是姓杨吧,还是长歌门人的……” “对,他这人最好读书,还偏好一些艳异传奇。我借了他些话本来看,那书上也被他写得满是批注,都是随兴而写,有时返回去问他哪句批注是什么意思,他自己都已忘了!” “呵,”韩君岳也笑起来,“这个杨师兄,我记得你说过他几件事,的确是个有趣之人……哎,他后来怎么样,你是不晓得了么?” “他放了外任,最初是去靠北的某个州里做了司马,后来怎样,我就不知道了……”吴非摇摇头,脸色也沉了下来,“听说他走时还给我留了信,但我那时因为——竟也见不到那信,辜负好友啊……” 韩君岳一听,便也明白是怎么回事,心里忍着那点不甘嫉妒想安慰两句,却又听吴非说道:“不过我想,杨兄或许早已死了。” “为何?” “若我没记错,他去的是项州,那时已是天宝十四年长夏,没到半年,安禄山已起兵,那里便是首当其冲——” 吴非想起这些,神情笼在炉火的阴影下,显得有些落寞。韩君岳坐在他面前,伸手去握住他的一只手,那手刚擦了水,还凉津津的。韩君岳抬头看着吴非,没说话,只是微微笑了笑,吴非觉得手里一暖,他也看着韩君岳——那人眼睛里有光彩,像冬日清晨深黛天幕上的星子,吴非看到了,就知道,天要亮了。 他笑着问道:“韩老爷,明天开始,你可不能偷懒了吧,各个村子里预备过节的事情,你还记得要查看么?” “那当然记得,你总是小瞧我!”韩君岳不以为然地答道:“我今天就去过了,后山头上的两个村子人多,预备着凑一只驱傩的队伍,除夕夜在县里都走一遭热闹热闹。烧的爆竹,也都开始备起来了,就是各村村口要插的旗子,还少一些,明日我得去嘱咐村里的几个大娘娘子,早早缝起来了,还有——” “哎哎,这些都罢了。你可别忘了,元日早上的桃符对联,往年可都是我一个人写,今年,少不得得请韩老爷代劳一些了!” “……知道了,烧饭烧饭!”韩君岳瞪了一眼吴非促狭的笑脸,也站起身来,出门去给鸡窝里添把食。外面天地清冷,雪还未化,风吹了一整天,黑漆漆的天幕上一丝云彩也没有,只一弯月亮挂在当中。 韩君岳轻轻地呵了一口气,他想,这一年就要过去了。以后,还有很多年要过呢。 二十二、 除夕下半日,天上又飘了零星的几点雪,还没等挂白了屋檐,就又停了。吴非一整天在家里忙着,扫了院子,擦了灶台,连鸡窝上也给贴了片红纸。因着韩县尉走前的殷切嘱咐,晚饭更是早早地准备起来。吴非买了几斤的羊肉,正割了一半出来,挥刀在砧板上使劲地剁肉馅,旁边的藕末已经切好,专等着与肉馅面糊和在一起,团成丸子,再配上菘菜和鸡蛋,煮一大碗菜叶丸子汤。灶间梁上挂着一只集市上买回的半大不小的鸡,吴非预备着收拾干净了,将家里留的一些红枣和栗子塞进去,好好蒸上一整只。余下的配菜,都是平时预备的咸肉熏鱼,茄子豆角一类,连平日不常吃的菌子和笋,吴非也在赶集时跟人家用别的菜蔬换了一些。元日吃的偃月馄饨,自然是要用萝卜和另一半羊肉做馅子。吴非忙得一身是汗,连外衣都脱了一层,往年只他一个时,从来不用准备这么多东西,今年不过是多了个韩君岳,家里的吃喝物件却好似要把里里外外都塞满似的。吴非团好了丸子,转身去拿一只大碗里浸着的核桃仁和糯米。他在村里借了个小磨,将切碎的核桃和糯米倒进去,细细地磨成米浆,待之后用小锅煮成酪。天擦黑时,韩君岳终于回来了,脸上红扑扑的,竟也是一头热汗,进门便喊了饿。吴非端着一大碗汤小心地放在桌上,笑他道:“在外面逛了一天,都忙的什么啊?” “哎哎,在后山村里预备等下驱傩的东西,有四五十个乡亲在那儿,一天都摆弄着那些棍子啊竹竿啊,脸上戴的面具什么的,你看我手上,都给染黑了!” 韩君岳摊开两只手伸到吴非眼睛底下,染得青一块黑一块,吴非赶紧推开他,“快去洗洗!我可刚烧好的汤!” 灶间传来混杂了蒸鸡和新烙饼的味道,韩君岳眼巴巴地往那边看了一眼,也赶紧去水缸里舀水洗手了。吴非一样一样将年菜端上桌,还不忘烫了一小壶酒,拿了两个酒盅浅浅地倒上了。韩君岳过来,在吴非对面坐下,端起酒盅来看了他一眼,吴非也笑盈盈地作势举了一下,“少弄那些虚的了,你可赶紧吃吧!” “这怎么是虚的,来来,下官真心实意敬吴大哥一杯!” 吴非不知是热的还是笑的,两颊泛红,硬被韩君岳拉着敬了酒。县尉老爷急急地喝了这一杯,连话也顾不得说了,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你慢点……你是一天都没吃了么,人家村里总不会连县尉老爷的饭都不给吧!” “顾不上吃嘛……这个、这个丸子,是怎么做的啊?” “……告诉你你也不会做。” “你平时都没做过!” “平时哪有这个闲工夫!” 韩君岳撇撇嘴,专心一志地又去对付那整只的蒸鸡。鸡肚子里一堆枣子栗子,都已经蒸得软烂了,韩君岳一边嗬嗬地喊烫,一边含糊不清地说:“你也快些吃,不多久那驱傩的队伍就到村里来了,吃好了,赶紧去看看!” “行了行了,你别这么急,菜就放在桌上,你看了回来也吃得……” “那怎么行,”韩君岳嘟囔着,“你忙了好几天才做成的,趁热着吃才行!” 吴非笑着抿了最后一点酒,果然也陪韩君岳赶紧吃好了饭。两人简单收拾了一下,披上外衣便出去了。湖边上除了吴非没有别的住户,夜里黑漆漆一片,今日云彩又厚重,一点星光也没有的。吴非在屋檐底下挂了两盏灯笼,伸手拿了一只,递给韩君岳。两人靠着这点火光穿过树林子,还没进到村里,远远地便听见前面一阵阵喧闹嬉笑的动静。韩君岳忙拉着吴非快走了几步,村里家家户户都在门口挂起了灯,还在槐树底下点上了一个大火堆,全村老老少少都已经出门围在火堆周围,看前面村口涌进一群手舞足蹈的人来。那最前面的两个,脸上戴着老人家的面具,扮成个老翁和老婆婆的模样,后面跟着的百十个人里,有些装扮成童子,手里拿着各样的绳子、木棍子,更多的是戴上些画着青面鬼怪面具的,一大群人又喊又唱地进到村子里来。韩君岳和吴非赶到槐树底下时,正听得他们大喊着:“哎!哎!适从远来至城门,正见鬼子一群群哎!哎——哎——” 领头的两个高声唱着,旁边百八十人跟着哄闹,村里的娃娃后生早就忍不住跑进队伍里,从人家手里接过画着各种模样的面具,一起扮成鬼怪,跟那些童子打扮的人嬉笑打闹。这队伍一边围着火堆转圈子,一边还不停拉着围观的乡亲们,往人家手里塞面具和棍子。韩君岳被一个满面通红,长着两只长角的鬼塞了一根竹竿子,吴非正好接了两只面具,把一个黑乎乎的给韩君岳绑在头上,一把把他拥到那驱傩的队伍里。韩君岳从面具后面瞪着两只眼睛,只能看见吴非在一旁笑得前仰后合,急得想去拉他,却不由自主地被身后的人推搡着慢慢往村外走了。韩君岳跟着人群一起大声喊起了驱鬼的号子,从这一个村子里又转到下一个村子。队伍里的人越来越多,每到一处都是灯火通明,不光村民家门前点起了灯,每个岔路路口,都有人垒了火堆,塞上柴禾,将火烧得又高又旺。一圈圈转遍了各个村子,韩君岳也不知道现在是几时了,驱傩的队伍转到路口最大的一个火堆旁边,不少人纷纷开始把脸上的面具拿下来扔进火里,嘴里还要念着:“日日无灾!日日无灾!”韩君岳也学着样子做了,抬起头来看看乡亲们成群结伴地往各自村里走了。他想起不知吴非是不是没出来过,赶忙也转身往村子里跑,跑了几步却又停下来,回头看了看那堆烧得正旺的火,旁边站着一个高挑的身影,一手将面具扔了进去,立在那里转过身来,韩君岳看见了吴非那张清俊的面孔,正笑盈盈地看着他—— “你真是!把我推到前面,自己躲在后面看笑话!” 韩君岳气鼓鼓地拉了吴非一把,两人并排走着,吴非还促狭地辩解道:“老爷明鉴,我可没有看笑话……我也是被人推进去的啊!” 身旁不停跑过尖叫大笑着的小娃娃们,回村子的小路上没有灯火,越来越黑了。韩君岳抓着吴非的一只手,觉得手心里热乎乎的,他也笑起来,“快走,村里要烧爆竹了!” 果然刚到村口,就已经听见“噼噼啪啪”的爆竹声响。大槐树底下的火堆越烧越高了,宝喜兄弟两人一边不停地往火里扔竹竿子,一边还指挥着别人从家里抱来一筐子秃了的扫帚,不能再穿的破衣旧鞋,纷纷也都往火堆里倒。吴非让韩君岳在树底下看着,自己也急急地跑回家去,捡了几件破烂来烧。火堆里的竹竿烧得噼啪作响,还冒出一串串红色的火花,煞是好看。韩君岳头一次见往火里扔扫帚破烂烧的,拉着吴非大声问他。旁边小香娘哈哈大笑,“俺们这些种地的规矩,坏了的扫帚不扔,留着过年夜里烧了,明年地里的粮食多收一成!” 韩君岳转头冲吴非喊:“快,再扔两把扫帚!明年多收五十斤萝卜!” “……哪有那么多扫帚!”吴非被韩君岳气得大笑。乡亲们烧完了爆竹和破烂,又纷纷念了几句祝愿,无外乎是盼着来年风调雨顺,地里收成比今年更好。娃娃们一个个被爹娘拉着回家里守岁去了,韩君岳见吴非也去把挂在人家屋檐底下的灯笼取了来,赶忙上去接过来,“我要去回你家里去,跑了这么一大圈,我得回去再吃两个丸子……” 吴非斜起眉毛瞪了他一眼,“韩老爷,你自己家里,都没法儿住人了吧。” 韩君岳不理,只打起灯笼在一旁照着,跟吴非结伴穿过小树林,又回到了湖边的家里,刚才驱傩烧爆竹的热闹声音还一直挥之不去。韩君岳将灯笼挂好,推门进去就直喊热,吴非只准他脱了最外面的罩衣,自己忙着将丸子汤又盛了两小碗热在炉子上。他进灶间看了一眼,端出另一只碗来,连着勺子都递给韩君岳,“可算弄好了,就这么一碗,你快吃点!” 韩君岳忙接过来看,原来就是那些费力剥好的核桃仁做成的酪。他舀了半勺尝尝——比原先吃过的味道淡些,没那么甜,却有一股枣子的香气。韩君岳知道是因为糖是稀罕事物,村居里更是难得,吴非为了调和味道,又往里加了红枣。他又舀了满满一勺子,抬头笑道:“这个好吃,你来尝尝。” 韩君岳伸手把勺子递到吴非嘴边,见他略有些尴尬,但还是就着韩君岳的手把酪吃进去了,不由心情大好,又舀了一勺子要喂给他吃。吴非赶紧推开了,让他自己弄着吃去。吴非回头去榻底下摸出一双破破烂烂的草鞋来。韩君岳在后面瞧见了,问他道:“怎么还有这个,刚才不都扔火里烧了吗?” “这个不能烧,我可是专门留下的!” 说完吴非便拎着草鞋出去了,韩君岳放下碗也赶忙跟出去,只见他拿了个铲子,蹲在外面墙根下挖了几下,浅浅地挖出个坑来,把草鞋放进去,又用土盖上了。吴非回头笑着道:“以前在京里时学的,埋双鞋在院子里,家里能出当大官的!” “……这个我知道!”韩君岳上前把吴非拉起来,“这、这都是给小孩子埋的!” “什么啊,这可是专门给韩老爷这种青年才俊预备的。今年埋了,来年韩老爷就能当上县令,然后当上刺史,进京拜一品大员——” “呸呸!”韩君岳扯着吴非进屋去,一边瞪他道:“别胡说了,我才不进京里呢!” 两人嬉笑一阵子,把热好的汤各自喝了一碗。吴非说闹得累了,不想守岁,收拾洗漱了便要去躺着。韩君岳自己待着没意思,便也洗漱好了,脱了衣服蹭上榻去。吴非迷迷糊糊地让了个位置,韩君岳就躺在旁边靠着他,一只胳膊轻轻搭在他腰上。过了一会儿,吴非听见他悄声问了句:“交子时了吧?” “……嗯。” 韩君岳轻声笑了笑,“福延新日——” “——庆寿无疆。” 吴非睡着之前,朦朦胧胧地应了一句。 韩君岳心想,明早起来便是元日了。这个年,真是再好不过。 结果元日一早,连吴非还没有醒的时候,外面屋门便被衙役砸得咚咚作响。“韩老爷!韩老爷你是在这儿不?快点——快——刺史大人又请各县议事了!” 二十三、 吴非被这一下喊得惊醒了,扎手扎脚地从被子里爬起来,迷糊着拢拢头发,伸手去推旁边的韩君岳让他醒醒。县尉老爷本来睡得正好,皱起眉头嘟囔了一声,翻过身去不理会他。外面衙役大哥又“咚咚”地敲起门来:“吴非啊!吴非?你快醒醒啊!韩老爷在不在这儿啊!” 这下子韩君岳也没法睡了,腾地坐起身来,两手揉着脸,闷声抱怨:“干什么呢……不过年了!” “先让我去给人家开门——”吴非推开呆坐着的韩君岳跨下榻去,“你快把衣服穿好!” 外面的衙役显然是急得不行,又开始猛敲起来。吴非赶忙去开了门,屋外已经天光大亮,呼呼的冷风一下子灌进来,冻得榻上的韩君岳都打了个哆嗦。衙役大哥气喘吁吁抹了把脑门上的汗,“韩老爷在不?” “在里面呢,你先进来吧。” “哎不了……”衙役伸头缩脑地往吴非屋里瞟了一眼,却又不敢迈步子进来。好在韩君岳已经起身,紧紧裹了件外衣出来问道:“怎么回事?” 吴非把衙役请进屋来,关上门自去炉子上烧火。衙役大哥愁眉苦脸地回韩君岳的话:“韩老爷,你快点收拾收拾去衙里吧,州府昨天来人通报,刺史老爷初二日召集各县里的老爷们在府衙议事,咱们大老爷正忙活着收拾东西呢,往州里去得走上个大半天,你快点,现在还能赶得上!” “你昨天怎么不说!” “昨天那州府里的人是过了晌午才来的,咱们大老爷正好喝了点酒,下半天都晕晕乎乎的,全把这事儿忘干净咯!今天一大早,不知道怎么突然想起来了,哎哟我这一通跑——” 吴非正端了两只杯子过来,一只递给衙役,让他先喝点热水喘口气,一只递给了韩君岳。衙役大哥一气灌下半杯子水,“韩老爷,我先回去了,你赶紧着啊!” 人一溜烟地开门跑了,韩君岳黑着个脸,一手抓抓披散着的头发,连声抱怨:“这新刺史是怎么回事!大过年的议事!又议事!他难道是不过年的吗?县官老爷说得对啊,这刺史大人太有古怪了!” “行了,你有这个工夫怨他?还不赶紧洗把脸去!” 吴非匆忙地拎着水壶进灶间去烧饭,韩君岳一边仍在嘀咕,一边却也着急地理好衣服,舀了水去漱牙擦脸。吴非蒸了芝麻烙饼,配一大碗冲了蛋花的稀饭,切了一段萝卜咸菜端给韩君岳,“多吃点,外面冷得很。” 韩君岳也不客气,坐下来抓起饼子咬了一大口,边吃边还要气鼓鼓地晃着脑袋。吴非转身时看见他胡乱梳了两下的头发又被晃得乱了,哭笑不得道:“别动了,头发都散了!” “……帮我梳一下!”韩君岳嘴里塞得满满的,一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含糊地请他帮忙。吴非只得放下手里的东西过来替县尉老爷梳头,“要不要戴你那个发冠,还是那个好看——” “不行不行,就用你的这个!那个玉的你好好搁在枕头下面!” 一时间韩君岳风卷残云般吃光了早饭,忙不迭地出了门,一路小跑往县衙里赶。到村口时有早起的老丈瞧见他问好,韩君岳也只急着摆了摆手,话都来不及说。进了县衙大门,县官老爷套了件簇新的缎袍,里面大约是裹了羊皮袄子,浑身圆滚滚的,正在天井里来回踱步,韩君岳一头撞进来,“大……大人!又要收拾账本子吗?” “不是不是,这回要一年的徭役册目,还要县里的详细地图,”县官老爷过来抓着韩君岳的胳膊,“肯定是为了修水渠的事……唉咱们有几个村还没画过图呢,哎哟怎么办啊……” 忙活了一阵子,不到晌午,本县里的县令县尉,连带两个衙役加一辆牛车,终于出发往州府里走了。州城在西面,赶车过去也要大半天时间。几个人到了地方,天已经黑透了,府衙的驿店前还有人接应,领着他们去伙房里喝了碗热汤。韩君岳把县官老爷安顿好了,自己也摸到分给县尉的房间里去,里面已经住着两个人了,都是东面远处县里的县尉,大家稍微寒暄几句——不免也抱怨了一下——就草草上床睡了。第二日一大早,驿店里各处就都洗漱收拾起来,生怕耽误了议事的时辰。韩君岳和县官老爷出门的时候,看见外面地上到处散落的都是前夜里烧爆竹的碎片,不禁唏嘘了一下,心里又狠狠怨了刺史大人一笔。 府衙的议事厅堂比县里大得多,县尉们不必在外面候着,也能进去坐在后面听刺史大人教诲。韩君岳不知是赶路太累,还是换了枕席不适,或者只是因为心里抱怨,夜间在驿店里几乎没有睡着,一早起来满脸苍白,眼皮浮肿,难受得要命。他只好装了一副谦虚小心的模样,连连请其他县里的同行们上座,自己终于占到一个偏僻又靠后的位置,预备坐下来打打瞌睡。不一会儿那刺史大人便进来了,前头各位县令县尉们赶紧站起来躬身迎接,韩君岳也跟着低头弯腰。刺史大人落了座,稍微扫一眼大家的模样,便呵呵地笑了起来: “诸位大人,别满脸的郁闷啊!你们可知道,那京城里的大官,元日一大早,就要往宫里去上朝,官做得越大,年节里越不好过……诸位大人,咱们今日议事,不光是为了点事,更是预备着以后列位高升了,早点习惯那些宫里的规矩啊!” 底下的众人面面相觑,前面坐着的县令里有几个的确黑着脸的,这时也只得勉强跟着笑了笑,站起来回道:“大人莫调笑,下官们实不敢当……” 韩君岳头晕脑胀,听了刺史这玩笑话,除了对京官们又多了一点同情之外,丝毫没有什么宽慰,抬手揉揉额角眉心,想让自己再清醒一点。今日的议事果然是为了开春后挖水渠的事情,韩君岳努力听着各县的县令一一介绍起本地的地貌和劳役情况,听到第三个时,实在扛不住困,悄悄把胳膊撑在脑袋上迷糊了一会儿。好在挑了偏僻的位置,前面又坐了个高个子,韩君岳觉得刺史大人肯定是瞧不见自己,便也大胆地靠着胳膊睡了过去。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猛得睁开眼睛,左右瞧瞧,身边坐的还是那些同行,前头自家县官老爷正滔滔不绝地说着村边上那个大湖。韩君岳舒了一口气,悄悄地坐正了身子,装作没事人的模样接着听了下去。没过一会儿,外面通报已经备好了饭,请各位大人先歇息歇息。韩君岳刚刚心里跃起一点欢喜,便听上头刺史大人说道:“好好好,诸位先吃饭……哎,上次在县里帮着开道的那位县尉呢?是不是姓韩来着?留一下留一下,我跟你讲几句话。” 认得韩君岳的几个同行都转头看了看他,随即也就跟抬脚着别人一起去饭堂了。韩县尉五雷轰顶,满心以为是刚才瞌睡被刺史瞧见了,战战兢兢地站起身来,等着县令大人们也都走光了,才低着头挪到前面去,脸上涨得通红,小心地赔了个礼:“杨大人,下官——” “我多年未回师门,现在是这样的衣服了?比我这套倒是好看不少……” 韩君岳一时愣住,抬头才仔细地看了看,本州新任刺史杨沐泉,正穿着一身多年前长歌门男弟子通行的衣服,白布外袍的领口和下摆都缝了一道绿色绲边,袖口上是黑色丝线绣成的云纹,腰封上垂下的丝绦,也按着长歌门特有的喜好,坠了两枚梅花形状的玉佩。这套样式的衣服,韩君岳只在一位年长师兄的衣柜里见过了,自己身上正穿的这身,可巧也是师门配发,但比杨沐泉的更要精致多了。韩君岳一时不知道是该疑惑怎么没早发现刺史大人竟是同门,还是懊悔刚才在下面瞌睡连连,丢尽了师门的脸。杨沐泉倒是一副兴致盎然的样子,靠在坐榻上上下打量了几遍韩君岳,点了点头,又吩咐旁边的衙役,“把我的饭拿到这里来吃吧,这厅里还暖和些,给韩县尉也端一份来。” 两份饭菜送过来,韩君岳坐在下首,陪着刺史大人吃起了午饭。他这时又悄悄仔细地端详了几遍:这身长歌弟子的衣服已经看得出很旧了,杨沐泉身上还鼓鼓囊囊的,大约是里面裹了很厚的袄,腿上还盖了一层羊皮毯子。这人乍看下似乎有些年纪了,鬓角已经花白,眼睛微微眯着,但神情灵动时,仿佛又一下子又年轻了许多。韩君岳边挑着菜,边应付刺史大人饶有兴趣的盘问,从他几岁进长歌门,是哪位师父门下,到哪年中举,是榜上第几名,杨沐泉通通问了一遍。“唉,读书的时候,觉得世间最苦莫过于考试……怎么,现在还是连考三天吗?” “……回大人,现在是连考五天了。” “哈?哈哈!好!这下我可痛快多了!” 韩君岳目瞪口呆,然而之后还是迅速在长歌门大考的问题上跟杨大人达成了同盟。两人又探讨了一阵子师门里各种不合情理的规条,饭菜也吃得差不多,杨沐泉喊了下人来收拾,自己直起身子,又对韩县尉道:“小韩……来,来帮帮忙……” “杨大人,何事?”韩君岳一开始的局促尴尬已然消失,忙凑上前来等杨沐泉吩咐。刺史大人一手扶住他的胳膊,一手撑着坐榻,僵硬地伸开两条腿,把自己的姿势又调正了,“唉,这腿不经冻,老毛病了!咱们下午接着说这挖水渠的事情,你可别睡了,好好听着!” 杨沐泉斜着眼睛瞪了瞪韩君岳,韩君岳一下子又涨得满脸通红。 “看他们那边还没吃完……哎老杜,”杨沐泉转头吩咐衙役,“伙房里还有昨天那种萝卜吗?给我切半个来,吃着清口。” 衙役应声去了,杨沐泉犹自说着:“这个地方,一个是黄米种得好,一个是萝卜比别地出的好吃,不错,以后还得多种些。” “杨大人,下官县里——”韩君岳心里转了几转,终究还是没忍住,“有个村民,是种萝卜茄子这些菜蔬为生的。他因,呃,流落到本地,无亲无故,田地也贫瘠,粮食实在种不出来,缴租也是只能以菜蔬代缴——” “唔,我记得他,账本子上看到过。”杨沐泉点了点头。 “下官看到大人批注,是否此人以后……”韩君岳偷眼看看刺史大人的表情,见他脸上的笑意仿佛一下子抹去了,眼睛也垂了下来,心里不禁七上八下,“……不能缴菜蔬了?” “没有的事,你别多想,那都是我随手乱写的,”杨沐泉轻描淡写地摆了摆手,“让他安心地种他的萝卜就是了……我记得,是一个叫吴非的人,是吧?” “是,谢大人!”韩君岳一霎乐得不行,紧紧抿着嘴忍住笑意,却听杨沐泉继续讲道:“吴非……好名字啊,我记得,这与我一位多年前的故友同名,我二十出头的时候,天天喜欢跟他腻在一起喝酒闲聊,长安西市的铺子,我们也都逛了个遍——” 杨沐泉摇了摇头,抬起手摸摸自己鬓角的白发,神情越发沉郁了,“他大约已经死了,大约已经死了……很多年了吧。” 韩君岳在一旁看着刺史大人的举动,干巴巴地开口道:“杨、杨大人,敢问……大人是哪一年中举的?” “天宝十二年。” 韩县尉面无表情地想,老天爷,不会真的就这么巧吧。 二十四、 下半天的议事,韩君岳倒是丝毫没有了睡意,但上头刺史大人和几个县令吵吵嚷嚷地谈论着来年的工程,他却也没听进去多少。瞧着杨沐泉在坐榻上端正了没多久就随意起来的姿势,韩君岳满心里想着的都是吴非。他那所谓的同年好友,长歌门人,年轻翰林,十有八九就是这上头坐着的杨刺史了。天底下的事情哪能这么巧,韩君岳刚得知了吴非的过往没多久,这“过往”就变作个活生生的顶头上司扑面而来。若是他们两个人知道了彼此,不免又牵扯起陈年旧事,惹得那人心酸。韩君岳想到这里,眼神也暗了暗,那点不甘心的念头又浮上来,心里无端地发闷。他抬头又仔细地端详了一阵子杨沐泉,暗自想象起二十余岁的吴非是个什么模样,或许要比现在更好看些?但也大约没有那么温柔的表情—— 走神走得太远,韩君岳脸上悄悄红了一片。 不过,若是他当年不辞官,大概现在也能当上个刺史呢。 韩君岳想到这里,眉头皱了皱。自己的年纪太轻,又只做着县尉这种无关痛痒的小官,在吴非看来还只是个愣头青呢。听刺史大人刚才的口气,他们以前倒真是熟悉得很,若是见了面,他乡遇故知,肯定又是一番亲亲热热—— 不,还是不见的好。反正你们都真心觉得人家已经死了。 这下半日的议事一直拖到掌灯时分,府衙外面还能听到些零星的爆竹声和小孩子的嬉笑声。县官老爷要在驿店住一晚再走,韩君岳也只得陪着,大半晚上都做些乱七八糟的梦,第二天早起时,脸色更不好看了。回去的路程走得快了,到县衙时刚过晌午不久,韩君岳和两个衙役忙忙地把徭役册子往库房里一放,也懒得整理,就落锁回家去了。这一日已是初三,天气冷得厉害,但好在是个大晴天,韩君岳一路走回村里,太阳晒着,倒也不觉得多冷了。快到村口时,他抬头看见牌坊后面竖起了高高的竹竿子,挂着几条红绿颜色的布巾,上面绣了些吉祥纹样,正随着冷风抖抖索索。韩君岳站定了,默念了句“岁岁无疆”,又想到因着要去州里议事,没赶上跟乡亲们一起竖起旗杆,心里有些怨念。村里各家门口都已贴上了红纸对联,他一看那纸上的字迹,就知道是出自吴非的手笔。年节里最热闹的两天没在村子里,也没能陪着那人一起过,韩君岳哀叹一声,垂头丧气地往里走。村里不少后生娃娃都在槐树底下玩闹,老人家也在家门口晒着太阳闲坐,有人瞧见韩君岳过来了,赶紧大声招呼着:“韩老爷!你可回来了!俺们昨天去给你拜年都没找着人呢!” 一时间乡亲们纷纷围上来给韩君岳祝好,隔壁的老丈拱着手道:“听非哥儿说,州里的刺史老爷让韩老爷元日一大早就赶过去了?这大过年的,还忙着公事,真是好官啊!” “好官!好官!”旁边围着的小娃娃们拍着手笑着大声起哄,闹得韩君岳也怪不好意思起来。跟乡亲们寒暄了好一阵子,县尉老爷得意洋洋地走过小树林,刚进了吴非家的院子,里面的人就一下子打开了屋门,“呵,这么快就回来了?刺史大人没多留你们几天?” 韩君岳瞧着吴非笑盈盈的脸,装作气鼓鼓的模样,上去推着吴非进了屋,反手关上门。“他才不会多留我们呢,恐怕着预备的年菜都给这些县令县尉吃了!” “韩老爷,你一整天地想着吃,还有没有别的正经事了!” “吃还不正经?”韩君岳弯着腰舀了水洗手,炉子里火烧得暖融融的,他刚想解开外衣,吴非瞧了一眼,“先别脱衣服……你脸色不好,该不会又受了风吧?” 韩君岳自己摸了摸额头,“没什么大事,这两晚上在州府的驿店里睡不着,大概是困的。” “那你还不赶紧回家里去歇着……”吴非说着进灶间端出一个小酒盅来,“不过既然来了,就先把这个喝了罢!” 韩君岳一听,“啧”了一声,脸上有点发苦,勉强地摆摆手,“就、就不喝了吧,元日都过了两天了——” “那不行,过年的规矩还是要讲的。”吴非把酒盅端正地摆在桌上,“元日饮屠苏酒,驱邪避毒,延年益寿。小民今年还特地多做了些,专门留给韩老爷喝的!” “这东西也太难喝了……”韩君岳皱着张脸,伸手把酒盅拿过来,看着吴非在旁边一脸忍俊不禁,专想看他笑话的模样,突然就仿佛看见了那日杨沐泉口中的年轻校书郎。韩君岳没了脾气,端起酒盅一口灌下去,“好了好了,我可是喝掉了……哎等等,你——喝了吗?” 吴非不管韩君岳怀疑的口气,自顾地收起了酒盅子,“小韩,这元日的屠苏酒,理应是年纪轻的人先喝,‘小者得岁,先酒贺之’,恭祝县尉大人又长了一岁啊……” “……你还不是没喝!不行不行!”韩君岳不知是该气吴非骗自己喝了这怪味道的酒,还是该气他又把自己当个毛头孩子看,忙上前来去抢他手里的酒盅。吴非背对着韩君岳,被他从后面一把搂住,按住两只胳膊就要抢那盅子。“哎……哎别抢!弄洒了!好——放手放手,我也喝了——” 吴非本想护着手里的东西,弯下了腰,结果被韩君岳抱得挣扎不开,只能边笑着边直起身子,“你放开,我现在喝了,行不行?” “……晚了。”身后韩君岳嘟囔了一句,并没有松开搂着吴非的手,反而更紧紧地环住了,凑到他耳边道:“还有,虽然我比你年纪轻些,可也不是小孩子了——” 吴非听到这句,愣了一下,转过头来想说什么,却是刚刚好把自己送到人家嘴边上。韩君岳微微低头吻住他的嘴唇,吴非浑身一个激灵,手里的酒盅差点摔了下去。他还不待反应什么,韩君岳就飞快地扳过他肩膀,一手把人推后几步抵在墙上。吴非还没站直,两人的额头碰在一起,他本要说什么,尝到嘴唇上留着刚刚那屠苏酒的辛辣味道,一下子却说不出来了。韩君岳喉间响动了一下,好像笑了笑,他一手压住吴非的肩,一手环在腰侧,低下头来又吻住了他。吴非只觉得一股热热的气息扑过来,带着酒的辣意,还有各样药材的古怪味道。韩君岳耐心地在他嘴唇上来回摩挲,吴非的上唇单薄,他张开嘴小心地含住这薄薄的一片,用舌头轻舔了几下,吴非被抵在墙上动弹不得的身体一下子就紧绷了起来。韩君岳纠缠了一会儿,舌头放开单薄的嘴唇,转而去叩吴非的牙齿,屠苏酒的味道充斥在鼻尖,吴非闷闷地“嗯”了一声,放开牙关让韩君岳进来。两个人亲吻得难解难分,韩君岳压住吴非肩膀的手往下滑去,摸到他手里还攥着的酒盅,不由分说拿出来撇到一边去了。酒盅可怜兮兮地在地上骨碌了几下,韩君岳拉着吴非的胳膊绕到自己身后,暂时放开了纠缠着的唇舌,“来,抱着我……” 吴非低头急促地喘着气,脸上潮红一片,被韩君岳拉着的手依言搂住了他的脖颈,整个人又被压在了墙上。韩君岳好像要报复吴非之前拿他当毛头小孩似的,紧紧搂着他不容一点反抗,嘴上时轻时重地亲吻,脸颊贴着脸颊,还要轻声笑道:“热得很……” 吴非连翻白眼的工夫都没有,搂着韩君岳的手勉强支撑自己不腿软着倒下去。他稍稍隔开些距离,趁机喘了口气,正想阻止韩君岳再压下来的时候,门外“咚咚”地响起了敲门的动静: “吴大伯!你在家不?俺娘好像病了,今天吐了好几回,俺嫂子请你过去看看!” 吴非被这扯着嗓子的喊声吓了一跳,人在韩君岳怀里打了个寒颤,赶紧把他推开,喘匀了两口气,悄悄用手擦了擦嘴唇,“鸿、鸿宝啊,进来吧,我在家呢。” 外面的小子一下推门进来,一眼先看到韩君岳站在屋子里面,跟个门神似的杵着,竟然黑着个脸。吴非正在墙边的柜子里翻找东西,一边又问着鸿宝:“你娘身子一向还挺壮实的,怎么突然病了?大概是这两天吃了不合适的东西吧?” “俺也不知道,昨天倒是喝了点酒,平常都不喝的……” 鸿宝一边嘀咕着,一边偷眼看韩君岳。这个老爷原先见着时都是满脸带笑的,一张白白的脸蛋最招村里姐姐妹妹的喜欢,怎么今天黑得跟个锅底似的,还瞪着眼像是生了什么气。鸿宝撇撇嘴,心想着听村里人说,县尉老爷老上吴大伯家里来蹭饭吃,吃了人家的饭,还大过年的跟人家置气,可见他没有村里人说的那么好。小子悄悄地翻了个白眼,转头看吴非收拾了些银针和药材,赶忙道:“吴大伯,快走吧,俺娘难受得厉害呢!” “好好,这就去——”吴非刚迈了一步,突然回头看了看还杵在原地的韩君岳,尴尬得不行,“那、你——” “……你去给人家看病罢,我回家去了。”韩君岳低声嘟囔了一句,走过他时带点怨气又带点委屈地瞟了一眼。吴非忙嘱咐道:“回去先把火升起来,夜里早点睡啊!” 韩君岳径直走了,也不知道听见没有。鸿宝在后面哼了一声,“吴大伯,你别让他老上你这儿来了!” 鸿宝娘果然是因为昨日晚饭时喝了酒,又吃了些羊肉,有点不对脾胃,今天早起被风一吹,就难受起来。吴非给她行了一回针,又开了两副药,鸿宝娘躺着安稳了不少。刘家娘子自然又是千恩万谢了一番,请吴非去前厅里坐,吩咐鸿宝把天井里放着的梨子洗两个来。刘娘子一边问着吴非年节怎么过的,做了些什么菜,又笑道:“我元日去给韩老爷拜年,扑了个空,后来听说一大早就被喊到州府里去了?什么事情这么急,连年也不好好给人过?” “哪有什么急事,新来的刺史折腾他们罢了……”吴非也笑着打趣,“在州里呆了两晚上,觉也睡不好!” 鸿宝从天井里洗了梨子过来,听见嫂子又在说着韩君岳,忙插嘴道:“刚才他就在吴大伯屋里,黑着个脸生气呢!” “生气?生什么气?”刘娘子瞪圆了眼睛,吴非赶紧摆摆手,“没、没有,没生气……他就是累了点,脸色不好罢了……” “就是,俺说呢,韩老爷性子这么好,哪能跟吴大哥生气!”刘娘子嘻嘻笑了笑,“吴大哥,你知道不,上次韩老爷来俺家里吃饭那回,说的三句话离不了你,把你从来了咱们村以后啥啥事都打听了一遍,俺说想不起来的,他还非得让俺娘和鸿宝一块帮着想……当时俺还纳闷来着,他这上的是什么心啊?” “……我不是祖居在此的,又孤家寡人一个,县尉老爷打听清楚,怕是……怕我哪天跑了,县里少了一户,不好交代吧!” 吴非呵呵笑了两声,勉强地圆了个话,刘家娘子眉头一皱,“才不是呢,俺看得出来,韩老爷啊是真的关心着你呢!唉,也不知以后哪家的小姐能得了他的眼,可是有福得很咯……” 吴非听着刘家娘子酸溜溜又不着边际的闲话,脸上尴尬地红了。 二十五、 韩君岳自己在家里闷了两天,偶有来敲门的,都是拜晚年的乡亲,吴非真个一次也没来过,不禁把他气了个厥倒。夜里独自在卧房点了火盆,坐在榻上抱着被子,手里的书册没翻几页,韩君岳的心思早就跑远了。那日在家里抱也抱了,亲也亲了,不想中间横插进来事情,好好的又让人给跑了。韩君岳虽知怨不得刘娘子一家,可还是禁不住腹诽,生病也生得这么巧。再一想到这两日一点动静也没有,自己不去,吴非也不曾来看他,韩君岳不由有点灰心丧气,说到底,大约吴非并没有多么喜欢他罢。想到这人一个好友是刺史大人,一个情人曾是宣节校尉,韩君岳仰在榻上哀叹起来,自己年纪太轻,职级又低,怪不得都被当作毛头小子看待。更兼得那个姓申的校尉——衣服烧得,吴非心里十多年的影子却抹不得了。韩君岳愣愣地出了一回神,翻身起来取下墙上的琴,整理衣服拨了几下琴弦,手下不由自主地又响起了《凤求凰》的调子。他教吴非弹琴那日,自己也信手弹过一段,不知那人是不是听懂了。 唉,大概是没懂罢。韩君岳抚着琴尾上的环佩,觉得屋里有些冷,刚才晚饭只随便弄了些饼子吃,不像在吴非家里那么有滋味。转念这么一想,韩君岳又觉得吴非对他还是好得很,天天做了晚饭等他下值回来同吃,睡在同张床榻上也不是一回两回了,简直就像是寻常夫妻一般。他脸上一红,起身把琴收好,拨了拨火盆里的木炭,自己又钻进被子里去了。韩君岳心里想着吴非笑盈盈的脸,在榻上翻来覆去,又突然觉得这人性子温和不争,对外人都脾气极好,大概换了旁人,也会像对待自己一样好罢。县尉老爷胡乱想到这一节,咬着牙,简直有点怨恨起来。 初五过后,韩君岳就被县官老爷召回衙里上值,开始反复琢磨着刺史大人要修水渠的法子。天气还是极冷,却没有下雪,初七下半日,韩君岳缩肩呵手地走在回村里的路上,抬头瞧见前面路口处站着个人,惯常地背着背篓,正立在那里看他。县尉老爷愣了一愣,慢吞吞地走过去,吴非两手抓着身侧的衣服摩挲着,“……回家去么?今天包偃月馄饨吃。” “你站在这里……怪冷的。” “没事……” 两个人一同往村子里走,说几句无关痛痒的话,韩君岳斜着眼瞧了吴非几次,看他脸上被冷风吹得红红一片,心里有点说不上来的滋味。穿过树林子,眼前看见那大湖,韩君岳想起杨沐泉来,又暗暗撇了撇嘴。吴非进了屋,便忙着把专门买下的羊肉取出来洗了,扔在砧板上拿刀来剁。韩君岳在外间听着咚咚的声响,四面打量了一下,不过两天没来,就觉得这屋子里干净暖和,虽然小又简陋,可也比自己家里冷屋冷灶的强多了。韩老爷心里一点点地高兴起来,出门去给鸡窝里添了把食,回来洗好手,钻进灶间里到处看看,拿指头戳了戳盆里的面团,就被吴非吩咐道:“你揉一揉它。” 韩君岳依言揉搓起面团来,横过来竖过去,不一会儿就弄得两手黏糊糊的,吴非递给他瓢子,让他再扑些面粉,不想韩君岳接过来就往盆里倒了半瓢,气得吴非一把把菜刀拍在砧板上,过来将面粉又收拾回去。“出去出去,可别进来了……不够捣乱的,这面多贵啊!” “抠门……”韩老爷不肯认错,还嘴硬地回道:“明天我扛一袋子回来给你!” 待到吴非把馅子和面皮都准备好了,端了各样碗盆放在外间桌上包馄饨,韩君岳终于能安稳地靠在他边上,看吴非包好一个,他就捡起一个往竹篾板子上放。一会儿工夫包起了四五十个馄饨,韩君岳在一旁托着个下巴眼巴巴地看着,吴非笑道:“饿慌了?我这就去下,稍等等!” 灶间大锅里烧滚了水,掀开盖子一股白茫茫的热气蒸腾起来,吴非忙不迭地将馄饨丢进去,用长柄的勺子搅动起来。热气散开,白胖的偃月馄饨随着勺子在锅里打起了转,吴非伸手撩开头发,不防突然被人从身后面拦腰抱住——韩君岳进来了,两手紧紧搂着他,下巴搁在他肩窝上,脸颊贴在耳边,热乎乎的。馄饨随着吴非手里的勺子一起停了下来,一个个沉在锅底。吴非咬着嘴唇,勉强笑道:“干什么呢……你、你先去等着。” 韩君岳不说话,只是闷闷地抱着他不动,半晌突然问了句:“你说啊,你是不是也喜欢我呢?” 吴非僵在他怀里,不知道答什么好。他自己心里忐忑,顾忌韩君岳年轻,又在做官,以后有大好的前途等着,断然不是一路人。又想着韩君岳自己也该明白这些的,不肯放手,或许也只是图个作伴,过个一年半载,他升任到别处去,也就各不相干了。吴非心里苦笑,这种念头才该是寻常,自己总不能痴心妄想什么,想得多了,终归落得个“恩断义绝”的下场。 吴非想,虽是这样,但自己在路口站了半天等韩君岳下值,又是为了什么呢。 “我、我都这么大年纪——”他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能犹豫地说着自己的顾忌。韩君岳轻轻地“哼”了一声,“大点儿怎么了,我还怕你嫌我太年轻呢!” 吴非被他逗得笑了,出神地看着锅里的馄饨轻轻随着水泡上下翻腾。“小韩,你……你以后还是、还是要走的,我已经,没什么地方可去了……” “你别说这个,”韩君岳下巴压在他肩上,碰着了哪个穴位,吴非只觉得一阵酸酸的。“你就说,你是不是也喜欢我?” “……”吴非说不出话来,他既不愿说不是,也不敢说是,僵在韩君岳怀里,一手紧紧抓着勺子,无意地在锅里来回搅动。韩君岳仿佛偏要等他回答,在身后抱着就是不放手。锅里的水又滚了起来,热气扑上来直熏人眼睛,白生生的馄饨在水面上翻动,吴非不说话,却终于还是蹭着韩君岳的脸颊点了点头,轻轻挣开他的两只胳膊,垫着抹布把锅子端下来,连汤盛了一碗滚烫的馄饨,“等久了,吃饭吧。” 韩君岳小心地接过大碗,心下暗暗松了一口气。 之后的日子依旧照常过着。刚出年节,转眼又快到上元,韩君岳一面要督促过节的准备,一面又要琢磨水渠工事的布置,比先前忙了不少,好在刺史大人没怎么想起喊人来议事,韩君岳只在县里跑动,每晚还来得及回吴非那里去吃饭。吴非被韩君岳磨得坦白了心事,倒也有些轻松起来,两人不知先前各自的那些胡思乱想,现在也都放下些了,似乎打定了主意先将眼前的日子过好。这天韩老爷下值回来,喜滋滋地说县官老爷给他准了假,明天山前村里有个大集,可以跟吴非一起去逛逛。吴非在灶间烧着火,探出头来道:“我晓得,本来是每月十五的集,正月里赶上上元节,就放在前一天了,你想去?” “去啊!听说有卖小瓜模样的灶糖的!” “哎,那个贵得要命呢……”吴非往灶间看了一圈,“家里都是留下自吃的,没什么可卖的了——” “让你陪我去逛的,可不准你忙着卖菜了!”韩君岳正切着咸菜,嘟囔着瞪他一眼,吴非“啧”了一声:“你要买这买那,家里又没钱,早晚揭不开锅!” “我又不是没有俸粮!” “是哦,韩老爷,你上次答应了要扛一袋子面回来的,面呢?” “——去集上给你买!” 十四日的集市并不是什么大集,但因为赶在上元之前,总有些卖过节的新鲜玩意的,所以人倒是很多。吴非果然没拿了东西来卖,背了一个空的背篓,跟韩君岳凑在挤挤挨挨的人群里,兴致盎然地把那些摊子一个一个瞧过来。韩君岳想着的灶糖,吴非倒是看见了,那小瓜模样的一个就要二十铜钱,可把他心疼坏了。韩君岳急着要上去买,吴非拉拉他衣袖,“二十个钱……都快能买只鸡了!” “一年不就吃这么一回……哎呀哎呀,我买!” 韩君岳高高兴兴地拎着个纸包回来,还不忘数落吴非:“别小气了,鸡哪有这个好吃!” “……那你以后别惦记着家里的鸡!”吴非瞪他一眼,转头去看旁边摊子上的纸灯笼。韩君岳偷笑一声,瞧见前面几步有个卖果子的,赶紧凑了上去。摊子前面已有个人站着跟摊主说话,韩君岳本没注意,一听到那声音,不由得睁大了眼睛转头去看—— “不行不行,你这也太贵了,又不是什么稀罕东西,你卖这么贵,我不买了!” “怎么不稀罕?橘子还不稀罕?你找找这集上还有第二家的吗?” 杨沐泉手里抓着两个青皮橘子,气鼓鼓地跟人家讨价还价,“一个钱一个橘子?一个钱我都能买三只蛋了!漫天要价……没你这么卖的!” “你不买拉倒啊!给、给我!”那老乡也瞪着眼,一把夺过杨沐泉手里的橘子,“走!别挡着我摊子!” 韩君岳万分尴尬地站在旁边,眼看着杨沐泉“哼”了一声要走,结果转身过来正对着自己。刺史大人也愣了一下,却半点没有不好意思,脸上一副可亲的笑容,上来拍拍韩君岳的肩膀,“韩……师弟,巧啊,你也来逛集?” “哎、哎……”韩君岳微微弯腰行了个礼,杨沐泉正好上前压着他的肩膀,低声说道:“你看看,一个橘子卖一文钱?太贵了!太不像话了!” 韩君岳虽则心里疑惑,但被刺史压得只能连连点头,然后眼角一扫,看见吴非正拿了一只纸灯笼站在不远处,四下里张望着找他。韩君岳不禁一下“啊”出了声,杨沐泉皱着眉看了看他,顺着韩君岳的眼神往前瞧去,吴非正好也看到了这边,目光在杨沐泉身上逗留了一会儿—— 韩君岳看见刺史大人脸上成了一种古怪的模样,他像是要笑,嘴角牵扯起来,抽动了几下,半途中却又不笑了。杨沐泉皱着眉头,嘴唇颤动,想要说话,也说不出来,整个倒是副想哭又想笑的样子。韩君岳只觉得杨刺史抓着自己肩膀的那只手更紧地掐了掐,对面吴非盯着他却是一脸茫然,继而——过了一会儿——才恍然大悟似的,“杨……杨兄……杨、杨沐泉!” 韩君岳哀叹了一声,心里想,完了,完了。 二十六、 “杨兄……你、你是吗——” 吴非手里的纸灯笼已经掉在了地上,他一手悬在胸前,空空地抓了一下,又一下,眼睛紧紧盯着杨沐泉,笑了起来。他笑得连连摇头,一边笑一边跌跌撞撞地走过来,杨沐泉早已撇开了韩君岳,犹疑地转过身去面对着吴非,他皱着眉头,紧紧抿起嘴唇,慢慢伸出一只胳膊去,然后就被吴非一把狠狠攥住了。 “……杨沐泉。” 吴非轻轻地笑着叫了他一声,好像才终于确认了这人的身份似的。杨沐泉抬眼仔仔细细地端详了一会儿面前的脸——他有十多年没亲眼看见过了——吴非更瘦些了,更黑些了,眉眼边上更粗糙些了,但他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杨沐泉伸手揽住吴非的另一只胳膊,终于也笑了起来,大喊道:“吴兄!是我啊!” 杨沐泉一边眼睛里淌下泪来,他赶紧胡乱擦了一把,伸手拍着吴非的胳膊,兴奋不已地问他:“吴兄,你怎么在这里的?来赶集的?”偏头瞅见了吴非背上的背篓,“哎,你不会是住在这个村里的吧!” “我住在湖边上的村里,离这里不远的……快,别瞎逛了,回家说话去!”吴非一点不比杨沐泉冷静多少,高兴得脸颊通红,眼神发亮,一手牵起杨沐泉就要走。“小韩——”他转头叫了韩君岳一声,“赶紧,回去帮我烧晚饭!” 难得,眼里竟然还有我。 韩君岳傻站在一旁,已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气,眼看着吴非拉着杨沐泉急急忙忙地挤开人群往回走了,还听着刺史大人好奇地问:“你跟这人很熟啊?” “这是我们县的县尉,还是你的同门呢。” “哎哟——” 杨沐泉已经走出去十几步,还回过头来意味深长地看了韩君岳一眼。韩县令浑身一悚,赶紧低下头去,正好瞧见了被吴非扔在地上的灯笼,慌忙过去推开路人,“哎让一让,小心!别踩了我的灯笼!” 他把那鲤鱼模样的灯笼抢回手上,仔细地吹了吹灰,提着往前走了两步,愤愤地觉得不甘心,又转身回到刚才卖橘子的那个摊子前面,掏出一把钱,气鼓鼓地喊道:“大哥,给我拿十个橘子!” 韩君岳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抱着橘子,在回去的路上走得很慢,早已被吴非和杨沐泉甩下了。穿过树林子到了湖边的时候,天都已经黑了。他这一路上心里忿忿不平,怨刺史大人不在州府里呆着,好巧不巧来赶集;怨自己多走了那两步路,直直撞见他,躲都没法躲;怨吴非看见杨沐泉怎么就这么高兴,从来没见他脸红成那样。韩县尉抬头看看屋顶烟囱里冒出来的烟,知道吴非已经在烧饭了,长叹一口气,进了院子,把灯笼挂在外墙上,拎着橘子推开屋门。杨沐泉也不在里面坐着,韩君岳伸头一看,刺史大人正在灶间转过来又转过去,吴非忙着烧菜,竟然也不嫌他烦,还笑着跟他说话。韩君岳赶紧把橘子往桌上一丢,撩起衣袖,进到灶间里客客气气地请杨沐泉出去,“杨大人,灶灰呛人,您在外间坐着吧,这里让下官来就行了!” “小韩回来了,”吴非把一大块生姜塞给他,“快切点姜丝出来——我就说让你安稳坐着,非要进来……快出去吧,这装不了三个人了!” 吴非说着把杨沐泉推到外间去了,刺史大人嘻嘻笑着还在跟他说什么,吴非转头进来的时候,扬着嘴角一脸喜色。韩君岳揭开锅盖看了看,瞪圆了眼睛:“你什么时候买的鱼?” “跟小香娘买的,她正好拎了好几条回来。家里没什么菜,我们又走得急,什么都忘了买……” 韩君岳抽着鼻子闻了闻,酸溜溜地说:“这鱼还挺大的么……哎,我的糖呢?我的灶糖呢!” “在外面放着呢,怕屋里热化了,你满心就会惦记这个!” 县尉老爷当没听见吴非嫌弃的口气,放下心去切姜丝了。两人在灶间忙活了好一阵子,突然又听见杨沐泉在外面伸着个脖子问道:“吴兄,好了没啊?我午饭都没怎么吃,饿得要命!” “就好了就好了,我给拿个饼子,你先吃!” “不用不用,做好了我等你一起吃,”杨沐泉站在灶间门口,手里拿着半个橘子,伸手就往吴非嘴里塞了两瓣,“我剥了个橘子吃,有点酸,一文钱一个真是坑死人了……你尝尝?” 吴非满嘴里都是又凉又酸的汁水,苦着脸好不容易咽下去,“这么贵!这些稀罕东西……小韩,又是你买的?” “我——我没买几个……”韩君岳脸色一阵青一阵黑,举着个锅铲子挣扎辩解道。杨沐泉还在一边絮叨起来,“韩师弟,你不懂这个,这正月里的橘子,都是秋天趁没全熟的时候摘下来闷藏着,现在拿出来卖,因为稀罕,图个高价,其实都不好吃的。来,你尝一个——” 杨沐泉捏着橘子瓣也要往韩君岳嘴里塞,吓得韩县尉后退了两步,“不了不了,杨大人!杨大人自己吃吧,下官不用了!” “哎,你这孩子这么见外,老叫‘大人’的,叫师兄就成了!”杨沐泉收了手,把橘子往自己嘴里一丢,“吴兄,我来帮你端菜。” 三个人七手八脚地把饭菜都搬到桌上,吴非一个人久了,家里的碗碟都没多少,三个人同桌吃饭,少不得把灶间各样盆盆罐罐都拿出来用上了。韩君岳正坐在杨沐泉对面,不愿看他,只能闷着头大口咬饼子吃。刺史大人一边给鱼块里挑刺,一边对吴非的手艺赞不绝口,“吴兄,真的,你怎么就能做得这么好吃?” “做得多罢了,都做了十年八年了……给你这块,这里刺少。” “哎——嗯,不见得,你还记得那年考试时候住的那家邸店?不是说那老厨子在店里做了二十多年么?咳,那个口味——要不是因为跟贡院离得近,店掌柜的早就得关门歇业了!” 吴非和杨沐泉嘻嘻哈哈笑成一团,顺着又说了些当年考试时候的事情。韩君岳趁刺史大人不备,一筷子把一大片鱼背夹进自己碗里,埋着头猛吃起来,边吃边听着那些远离他十余年的前尘往事,心里不甘,却又在意地想再多听一点。杨沐泉兴致高昂,拉着吴非滔滔不绝地说话,韩君岳发觉吴非一顿饭里根本没吃下什么东西去,赶紧悄悄地把离他最远的鸡蛋羹推到前面去,“烧得是不是有点咸了?你吃了吧。” 杨沐泉脑袋凑在吴非边上,眨眨眼睛笑着看了一眼韩君岳,“对了,韩师弟,你是秋天才来县里的吧?” “是……” “才半年么,怎样,县尉当起来不容易吧?” “你难道还当过?”吴非笑着抢白了一句。 “我虽然没当过,可见过别人当啊!”杨沐泉长叹一口气,“要我说,这个地方可算是个好的了,我以前待过的地界,啧啧——” 韩君岳原以为他会说下去,还端着个碗等着,却不想杨沐泉愣着出了一会儿神,低头去扒自己碗里的菜了。吴非在旁边也不说话,只顾舀了蛋羹吃,韩县尉心里奇怪,又不敢冒失去问,只能闷闷地继续咬饼子。多了一个杨沐泉,这一桌子的菜给打扫得一干二净,吴非和韩君岳将碗碟收拾了,杨沐泉也帮着拿抹布擦过一遍桌子,闲闲地坐着无聊,又剥开一个酸橘子,一瓣一瓣往嘴里塞。吴非正擦着手出来,笑着打趣他:“怎么又吃上了?刺史大人是没吃饱么?” “饱了饱了,吃点这酸的,正好消食!” 韩君岳出门去倒炉灰,外面起了呼呼的风,冷得厉害。他顺手把集上买的纸灯笼拿了进来,吴非一见,才想起这回事,“你竟然给拿回来了,我都忘了!哎,都是因为看见你——”他转头指指杨沐泉,回身去找了一根蜡烛给灯笼里点上,“正好,你拿着这个回家去吧,我听见外面是不是起风了?” “嗯……啊?我、我回家——” 韩君岳提着个鲤鱼灯笼不敢置信地瞪着吴非,吴非一脸理所当然,“杨兄肯定得住在这儿了,我这里又住不下三个人,你快点回家去——” “外、外面可冷了!” “那你还磨蹭什么,越晚越冷了!” 吴非抓着韩君岳的外衣给他披在身上,开了门连推带搡地把县尉老爷哄出去,回来一进屋就看见杨沐泉斜斜地倚在床榻边上,手里抓着橘子也不吃,一双眼睛盯在吴非身上,眼角垂着,神情里像是有一万句话要说。吴非关好了门,听见杨沐泉在身后道:“我——我以为——” 他短短地笑了一下,“——你再也不想理我了呢。” “瞎想罢,怎么会呢。” 吴非轻轻地摇了摇头,拎了水壶来压在炉子上,自己也在桌子下面摸出一个橘子来慢慢剥开,“你可别说你还一直想着那些事,又不怪你……十多年了,人死得都——” 杨沐泉猛地抬起头来。吴非笑了笑,“没事,我现在不也过得挺好的?” 炉火晃得杨沐泉眼前一花,酸酸得好像又要淌下泪来。他赶紧仰起头,盯着屋顶上的茅草,“那之前呢?那——几年里,肯定也过不好……” “……总归比你好些罢,刺史大人。” 吴非轻声呛了回去,杨沐泉一愣,继而捶着床榻哈哈大笑起来,“你——你刚不是说心里不怪我!这又是要气死我啊,吴兄!” “哎呀,住手住手——把橘子蹭到褥子上了!”吴非赶紧过去抢过杨沐泉手里的橘子,自己靠着他坐下,将剥好的橘子瓣直接塞到刺史大人嘴里。“反正——都过去了,现在这样,也挺好的……” “那是……”杨沐泉嘴里含含糊糊的,斜眼上下打量了一遍吴非,“你这模样也没变多少,好看得很,瞧我那韩师弟,对你迷得不得了,哎呀吴兄——” 杨沐泉伸手扳着吴非的肩膀,笑得一脸促狭。吴非果然脸上一红,“你、你可别瞎说!小韩他——” “他怎么样?哎你刚才赶他走,我瞧他老大不情愿的……” 杨沐泉回味似的摇摇头,仿佛韩君岳老大不情愿地被赶走跟自己一点没有关系的。吴非把剩下的橘子统统塞给杨沐泉,“你就光知道说我——襄师兄呢?他怎么没陪你到任上?” “啧,”杨沐泉翻了个白眼,“他啊,回万花谷了。你看,连个橘子也没人给我买了!” “杨大人,不是我说,这十个橘子,没一会儿你已经给吃了五个了——我看人家怀胎三月的娘子,也没你这么能吃酸呢!” “咳——咳咳!”杨沐泉被吴非调侃地呛了一嗓子,“吴兄、吴兄你——咳咳——你怎么都会这么说话了!哎呀我的心好痛——” 吴非站起来去倒热水,“行了别装了,赶紧喝口水压压……”他转身时看见杨沐泉也正扶着床榻的边沿慢慢地站起来,“慢点——你的腿怎么了?” “冻过一下子,成了痹症了,冬天就总犯腿疼。”杨沐泉咬着牙,一手撑着榻边,想找个合适的位置使力。吴非忙让他别动了,过去帮他移到床榻上躺着,脱了外衣鞋袜,自己又去倒了热水给杨沐泉擦洗膝盖和小腿。“你说襄师兄回万花谷了……他是给你配药去了吧?我记得从前谷里有个师叔配过一副治痹症的药,很是灵验——” 杨沐泉脑袋都埋在褥子里,含糊地答应了一声,“其实也没那么管用……哎大冷天的他非要去,就让他去罢……” 因着杨沐泉怕冷,吴非把家里最厚的两床被子都拖出来给他盖上了,炉火也一直没熄,杨沐泉撑着跟吴非说了大半宿的话,最后缩在热乎乎的被窝里睡得昏天黑地,快到晌午时才醒来。结果生了一晚上闷气的韩县尉一进门,一眼看见的就是刺史大人披头散发、睡眼惺忪,从吴非的床榻上恍恍惚惚地爬起来,满脸餍足的表情。 二十七、 杨沐泉抓了抓头发,眯起眼睛盯着韩君岳看了一会儿,“哟,韩师弟啊……今天不上值?哦对了对了,今天是上元节——” 刺史大人的声音里带了一点沙哑,恰到好处地给呆立在门口的韩君岳又添了一丝遐想的余地。吴非正从灶间里擦着手出来,往桌上端过一杯水递给杨沐泉,“你这嗓子不行,快喝点水润润。”转身看见韩君岳,又笑道:“我还没预备中午的饭呢,想吃什么?” “没、没事,什么都行,”韩君岳勉强把眼神从杨沐泉身上移开,委委屈屈地盯着吴非,“我也刚吃了早饭没多久……哎,给我个橘子吧。” “橘子——啊——”吴非一脸突然想起什么的表情,不由自主地往桌子下面扫了一眼,韩君岳也就跟着他的眼神低头看了看——桌子下面早就没有什么橘子了,只整整齐齐地堆了一小堆青青黄黄的橘子皮。 “这时候的橘子还是太酸了,以后可别买了,韩师弟。”杨沐泉晃晃悠悠地从床榻上爬下来,边摇头边嘻嘻笑着说了这么一句,唯恐韩君岳不够闹心似的。吴非眼见着韩县尉的脸青一层红一层,气得够呛,却又碍着杨沐泉是上峰,不能出言回敬,咬着牙不做声。刺史大人在韩君岳背后一面慢腾腾地穿衣服,一面挤眉弄眼地看着吴非,吴非知道他这是故意,毫不客气地瞪了回去,“你吃的时候倒不嫌酸!” “我就好吃这个么!”杨沐泉半点没有不好意思,仔细地系好外衣,“韩师弟,别气别气,下回去州里议事,给你拿梨子吃,比这个甜多了!这回来不及了,我得赶紧走——” “怎么就要走?” “你襄师兄说要带着小酥酥今天回来看我,我都一年多没见女儿了!哎不送不送,我自己去县衙里借头驴!” 杨沐泉摆摆手,竟飞快地打开屋门出去了,跟刚才懒懒地趴在榻上的那个简直判若两人。吴非急忙去追,一个踉跄被韩君岳从后面拉住胳膊,直接拽到眼前来。县尉老爷满脸阴沉,一手紧紧地掐着吴非的一侧手肘,屋门被推开后吱呀了两声又合上了。吴非抬手揉揉韩君岳紧皱着的眉头,软了声音道:“好了,你那刺史大人还真就喜欢吃这个,你就当是送他了罢……” “……你都知道他喜欢吃什么?那你知道我喜欢吃什么?” “哦,你不是什么都喜欢吃?” 韩君岳一下子给噎住了,气急败坏地一甩胳膊,走到床榻边上去收拾被杨沐泉弄成一团糟的被子。吴非赶忙跟上去,好声气地安慰他道:“那你说说等会儿想吃什么?我都给你做,好了么?” “……”韩君岳侧头看了看他,吴非凑得很近,眼睛里笑意盈盈,只不过眼窝底下一弯浅浅的青色,像是没怎么睡好的模样。韩君岳指了指床榻,“你怎么让他睡这里?” “家里不就这么一个能睡人的地方?” “那你睡哪儿了?” 当然也就是在杨沐泉旁边躺着凑合了一下。吴非本来话已到嘴边,不知怎么,突然觉得好像有些心虚似的,抿了抿嘴,什么也没说。他与杨沐泉是旧时好友,多年不见,自然有说不完的话,昨夜里一直挨到大约寅时,两人才迷迷糊糊地躺下了,没过多久,天刚蒙蒙亮,吴非就又醒来了。韩君岳挑着眉毛,一脸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吴非本是没什么可隐瞒的,一见韩君岳的模样,知道他就要多想,哭笑不得道:“杨兄腿脚不好,睡在里面暖和些,我就在外侧躺了躺,迷糊了一会儿就起来了,现在还困着呢——你行了,别乱想!” 韩君岳眼见着吴非凑近过来,亲了亲自己的嘴唇,舌尖还在唇缝里舔了一下。他的唇角有些干燥,大约是昨夜里说了太多话——韩君岳想到这里,突然一把把吴非推倒在床榻里,自己压下身去,一条腿跪在吴非身侧,一条腿还搭在床榻外面,两手撑着身子,居高临下地看了看摔得迷糊的吴非,气鼓鼓地亲了上去。 榻上乱成一团的被子还没收拾好,吴非摔进去的时候倒是没觉得多疼,只是一下子天旋地转,又被人压在身上,吴非还没反应过来,牙关已经被撬开,跟韩君岳唇舌纠缠在一起。吴非早起时只随便绑了绑头发,韩君岳一手垫在他脑后随意地顺了几下,长长的一把黑发就铺开在被褥上。吴非被压得有些难受,一手试着往上推了推韩君岳的肩头,韩君岳并没起身,却放开了吴非的嘴唇,转而往下去用舌头舔弄他的脖子。吴非仰着头喘了几口气,正好露出一截脖颈,被韩君岳逮着了,轻轻咬住突起的喉结。吴非只觉得一颗尖尖的牙齿在上面来回擦过几下,吓得一个激灵,短短地“嗯”了一声。韩君岳另只手从下摆摸进吴非的绵衣里,隔着细布的亵衣慢慢地抚过腰际,吴非不安地挣了挣,“小韩……小韩,天、天这么亮——” 吴非声音里也带上了些微喑哑,韩君岳住了手,抬头看他长发散乱,两颊绯红,眼睛里一汪亮光,在自己身下微微喘息,不由地喉间一动,身子往上蹭了蹭,拉住吴非的一只手却往下去,自己贴在他耳边闷声道:“哦……那怎么办——” 吴非隔着下裤摸到韩君岳半硬的阳物,脸上一下子烧起来,嗔怪地瞪了韩君岳一眼,可惜现在这个模样下不像发怒,倒是十足的风情。韩君岳一边笑着亲他,一边摸索着解了裤子,又去扒开吴非的下衣,挺腰在他腿间蹭了蹭,拉着吴非的手握住自己的阳物,“来,你摸摸看……” 吴非许久未与人亲近,被韩君岳这么逗弄了一下,心里也痒了起来。只是外面还天色大亮,做起这档子事来终究有些顾忌,稍微泄泄火倒是不难。吴非红着脸握住韩君岳的阳物,他手上有些凉,还带着做惯农活的粗糙痕迹,刚一抚弄起来,韩君岳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下身直直地硬挺着,在吴非手里胀大了一圈。这阳物又硬又热,顶端还沁出了些汁液,握在手里有些滑,吴非一边上下抚弄,自己也不由兴起,下身半硬不软地夹在两人中间,被韩君岳发觉了,一把握在了手里。他本来被吴非侍弄得正舒服,却忍着拿开了他的手,转而让他握住自己的阳物,“是不是……自己平常都这样?” 吴非本来已经有些迷糊,韩君岳的手拉着自己给自己抚弄,他都没怎么觉察,只是侧着头舒服地喘息了几下。听见他这么问,才像是突然清醒了似的,臊得耳朵都红了,在韩君岳身下挣了起来,下身却不听话地更硬了。韩君岳嘻嘻笑了一声,亲了亲吴非通红的耳尖,得寸进尺地问道:“那……有没有想着我弄过,嗯?” “你——你这——”吴非被他臊得不行,身体剧烈地挣扎起来,可惜下身要害的地方还被韩君岳握在手里,吴非没什么力气,轻易地就又被压了回去,只能侧过头去不看他。韩君岳嘟囔了一声,“就知道没想过我。”转而拉着吴非的手加快了抚弄的速度。吴非偏着头大口喘气,不自觉地要呻吟出声,赶紧想用另只空着的手捂住,却被韩君岳蹭开了,贴着他的脸颊细细地吻着,边低声道:“没事,没事……”吴非被韩君岳上下抚慰着,没过一会儿便全身紧紧地僵住了,呻吟着泄了出来,弄得自己和韩君岳手上都是汁液。吴非身上没了力气,软软地躺在一团被褥里喘着气,指尖碰到被韩君岳扯下来扔到一边的下衣,便摸过来想把下身擦净。还没拉住一个衣角,韩君岳突然抱起吴非换了个姿势,把人直直地压在床榻上,一只膝盖嵌进吴非两腿之间,没费什么力气就把吴非双膝打开,大大地往两侧张去。吴非顾不得那衣服了,连忙抓住韩君岳撑在身侧的胳膊想推开他,“小韩……别……晚上、晚上再……” “不,就现在——”韩君岳把还硬挺着的下身蹭在吴非的大腿根部。这人常年在外颠簸,又做惯了农活,时时暴露在外的皮肉早已粗糙起来,但下身私处不见风吹日晒,竟还算得上白皙滑腻,惹得韩君岳多摸了几把。吴非挣不过他,只能仰头喘着气,一边唾弃自己白日宣淫,一边还担心有人会来突然敲门。韩君岳拉开吴非的双腿压在两侧,一手在他下身抚弄了几把,虽然这些调情手段他已很是熟练,但说到底,韩君岳从前并没有过跟男子的经验,不免也有点心虚。他压低身子凑到吴非眼前,看他红着眼睛,牙齿紧紧咬着下唇,胸口起伏不定,仿佛马上就要哭出来似的。韩君岳口干舌燥,亲了一下吴非的嘴唇,撒娇似的蹭着他的脖子低声道:“你哪里最舒服……教教我罢……” 说完韩君岳又拉过吴非的一只手,那手上还沾着刚才泄出的东西。就着这汁液,韩君岳把吴非的一根手指慢慢插进他下面紧闭的穴口,吴非突然喉间闷哼一声,眼里真的淌下泪来,韩君岳赶忙蹭上去舔掉,“慢些……慢些……疼么?” 吴非只胡乱地摇了摇头,鼻息一下急过一下,韩君岳在人身上蹭来蹭去,把本已散乱的上衣都弄开了,袒露的平坦胸口上只立着淡褐色的乳尖。韩君岳好似恍然大悟,低头去轻轻咬住一侧乳尖,用舌头来回舔弄,吴非低低的呻吟声里带上了一声哭腔,韩君岳觉得嘴里的乳尖一下变得硬了起来。他找着了这个妙处,忙抬手揉弄起另一侧来,吴非本来胸口处甚是敏感,被韩君岳这么来回侍弄,已经情动得厉害,身下手指不觉竟已伸进去大半个指节。韩君岳放开揉捏乳尖的手,改用唇舌来回舔舐,手摸到下身去发觉吴非自己插弄起来,不由得低声笑了:“好了,让我来试试……” 他抽开吴非的手,换成自己的一根手指进去,那穴内又热又紧,裹住韩君岳的手不肯放松。韩君岳一面亲吻舔弄吴非的胸口,一面试着在他身体里用手指慢慢抽动起来,反复弄了一二十下,后穴里渐渐湿滑起来,韩君岳又伸了一根手指进去,抬头看看吴非半闭着眼睛,脸颊到胸口都被自己弄得一片通红,两腿大张,腿根处还不住地轻轻抽搐一下,模样甚是诱人。韩君岳忍不住又往里加了一根手指,更快地抽动起来,吴非止不住地喘气,韩君岳凑在他耳边,一边浅浅地亲着他滚烫的脸颊,一边把下身的手指都抽了出来,“……喜欢么?这样……这样呢?” 韩君岳硬挺的阳物在穴口来回蹭弄,却忍着不肯进去,吴非一手紧紧抓着身下的被褥,只能咬着牙求道:“小韩、你——你——进来……别弄——” 韩君岳满意地低头在吴非胸口亲了一下,挺腰慢慢地把阳物送进穴内。吴非的身体里已经湿滑不堪,但阳物粗大,也不是一时能全部进得去。韩君岳一手抚着吴非的乳尖,一手摸着脸颊与他亲吻,安抚着让他身体更放松些。好不容易把整根阳物全部没入,吴非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眼睛迷蒙着看着韩君岳,伸手想搂住他的脖颈,却不想韩君岳突然挺腰耸力,极快地在吴非身体里抽动了起来。吴非只来得及惊呼了一声,就被韩君岳一下下顶弄得只剩喘息的份儿。他不知怎的非要将阳物抽出穴口,再狠狠地尽根顶入,一次比一次进得更深,吴非被他弄得整个人都往床榻上方蹭了过去。韩君岳俯下身来抱住吴非,他大口喘着气,已经分不了神再说话,只专心致志地在吴非身体里抽动,阳物蹭过穴内的某处,吴非在他怀里剧烈地战栗起来,“小韩——小韩——别……慢点!” 韩君岳却半点没听他的话,挺着腰又深又急地在穴内抽动了百十下,每次都正正好擦过那处。吴非被他连番刺激着最敏感的一点,咬着牙也无法阻止连连高声起来的呻吟,最后竟又浑身颤抖地泄在了韩君岳身下,后穴内也紧紧绞着那根阳物,直让韩君岳也再忍不下去,一滴不剩地全泄在了里面。 二十八、 韩君岳紧紧搂着吴非不肯松手,用鼻尖一下下蹭着他的脸颊,半压在他身上轻轻地喘着气。屋里本来还烧着炉子,热乎乎的气息混进了情事缠绵的味道,几乎让吴非立刻就要昏昏欲睡过去。他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勉强用几个指头抓了抓底下的被褥,挣扎地让自己清醒一点。韩君岳又凑过来亲他,吴非轻轻“嗯”了一声,“别闹……大白天的你——” 他这一晚上说了太多话,刚才又连连呻吟不停,声音里早就带上了暧昧的沙哑,吴非自己也发觉了,红着脸把韩君岳从身上推开,一手撑着榻边想要坐起身来。韩君岳忙殷勤地扶了他一把,自己跨下床榻去提炉子上烧着热水的壶。吴非姿势一动,就觉得刚才泄在后穴里的东西顺着流了出来,不待害臊,低头便看见卷在身下的被子果然已经给弄得脏了,好几处沾得湿哒哒的,不由心里叫起苦来。韩君岳拖出木桶来倒好了热水,过来拉吴非道:“你先去洗洗,这里我来收拾,你别管了……” “你收拾?被子都给糟蹋了,”吴非慢慢起身别扭地去给自己擦洗,一边唉声叹气道:“这么厚的被子,要拆洗一遍,得费多大工夫……天又这么冷,唉,刚才怎么就没想着先收起来……” 韩君岳听见他絮絮叨叨地抱怨这个,简直把情事过后那点温柔缱绻的气息抹了个干干净净,不由在心里把白眼翻上了天。他动手去胡乱拆开弄脏的被子,背对着吴非笑道:“你这个人,好歹也是个万花弟子,怎么一点风雅都没有了!这种时候还担心什么被子——” “哦,我倒是不知道,弄脏了被褥也算什么风雅?” 吴非舒舒服服地泡在热水里,闭着眼瓮声瓮气地回敬韩君岳。县尉老爷正拆出了一堆乱糟糟的麻絮堆在床上,两手抱着粗布被套,找了一只大盆丢进去,“好嘛,我给你洗不就是了!” “哎?你放在那里别动了,天这么冷——”吴非从澡盆里伸出个头去,急急地劝韩君岳放开那床被子。韩君岳根本没听,径自往盆里舀满了水,伸手试着去揉了一下被套——哟,果然冰凉冰凉的!可是话都说到了前面,这时候哪能丢开,吴非在旁边连连叫他放手,韩君岳干脆两手提着盆子到门外院子里去了。等吴非擦干身体穿好衣服,急忙出去看时,韩县尉自己找了个矮墩,坐在屋门口对付那一大盆。盆子里太满,弄得一地上全是水,更别提韩君岳衣摆鞋子上也都给沾湿了。吴非哭笑不得,要拉他起来,“别洗了别洗了,你坐大门口这儿,让别人看见了成什么样子!” “哎呀别人哪管这么多?我就想替你洗么……” 韩君岳搓着被套正觉得兴致勃勃,转头眨巴了两下眼睛看着吴非,“你看,今天正好还是个大晴天,洗干净了正好晒晒!” “……你倒是还有力气……”吴非帮他把拖到盆子外面的被脚又塞回去,“手冷不冷?” 韩君岳看了看泡在盆里通红的两只手,老老实实地回答:“嗯,冷。” “你啊……随便洗洗得了,别弄太长时间。”吴非笑着起身,去拿了些竹竿和绳子,在院子另一头搭了个晾衣服的架子,进屋去把当做被芯子的麻絮抱出来晒上。上元这日的确是个大晴天,这时候刚到晌午,日头明晃晃地照下来,虽然风是冷的,可身上仍觉得有些暖和。吴非晒好了被芯子,好歹劝着韩君岳把盆子里湿淋淋的被套拖出来,两人合力拧干了,也不管到底洗没洗干净,七手八脚地搭在了衣架子上。吴非让韩君岳进屋去擦手,自己细细地抹平被套上的褶子,进屋去正看见韩君岳搓着通红的一双手,冻得呲牙咧嘴地凑近炉子去烤火。“让你不要去洗,你不听……看冻成这样!” 吴非赶紧去找药匣子,翻了半天翻出一小盒擦手的脂膏,虽然已经成了硬块,但约莫化开还能用。他抠了一块也凑在炉子上烤,软了之后拉过韩君岳的手帮他慢慢涂上。泡了冷水的手冰凉冰凉,吴非一边涂着一边用自己的手反复帮他搓热。韩君岳歪头抿嘴地暗暗乐了一会儿,又盯着那个装脂膏的小盒子仔细瞧了瞧,闻闻还有些香气,突然就嘻嘻地笑起来:“哎,这倒是个好东西……好好留着!” “嗯?”吴非顺着他的眼神看了看,茫然地应了一声,“这个?以前我做过好多,冬天倒是挺有用——你!” 吴非见韩君岳笑得一脸意味深长,突然反应过来这人的意思,气结地丢开他的手,让他自己去擦。韩君岳还嫌不够闹腾似的拿过那小盒子来琢磨,“嗯,这个肯定好用得很……要不要试试?我们晚上试试?” “你再瞎想这个就回自己家去!” 吴非硬邦邦地要赶韩君岳走,县尉老爷不依不饶,起身跟着吴非转到灶间,两手从背后缠在他腰上,“我都洗了那么大一床被子,手还冷着呢!” “那还不是你自找的……”吴非口气里立马就软了下来。他被缠得动不了身,只能勉强够得到昨天韩君岳从集上拿回来的那个纸包,把里面小瓜模样的灶糖掰开了,“别惦记着那不好吃的橘子了,喏,这个可好好给你留着呢。” 他捏了一小块糖,半转着身子喂到韩君岳嘴里。韩君岳满嘴里甜得化不开,心想,果然果然,比那橘子好吃多了。 正月将尽,县官老爷最近大半的时间却都不在衙里,不是去临县县官那里磨着人家要买新种子,就是买来了新种子去跟几个村里的种粮大户凑在一块琢磨。韩君岳见他们把各样谷种分别堆成一小堆,排了那么几排,认真地品评起来,那劲头不亚于自己求学时每逢大考之前背书的模样。韩君岳对这些一窍不通,除了知道每样种子颜色不太一样之外,其他什么也看不出来。下值回家准备晚饭时,吴非听他讲起这事,仰着头想了想,叹口气道:“不然,我今年也去买点谷子来再试试……老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 吴非种了三四年地,萝卜茄子都是长得极好,只有粮食总不得法,不说颗粒无收,却也只有可怜兮兮一小袋,不够吃几天饭的。乡野农人种了粮食,大部分都缴了租子,剩下的留待家里人自吃,并没多少剩余。吴非既种不出粮食,吃饭只能从别人那里买米,少不得要出点高价,他一年卖菜的钱,的确也仅仅只够得上下炊了。不过这半年来,先时是有韩君岳那五天一结的菜钱,后来县尉老爷干脆把俸粮直接交给了吴非,年底盘算下来,倒是宽裕了不少。吴非心里满意,年节里给县尉老爷做的菜都花样翻新了许多。韩君岳正淘了一把小米,不以为然道:“你若是种不出,也不是非要种么……反正有我的俸粮,吃饭总不是问题。” “你那俸粮也不够缴租子的啊,”吴非摇摇头,从水里捞起湿淋淋的菘菜叶子甩干,“若是能种出粮食,就能缴租子,吃饭么用你的俸粮,菜么,就都卖出去……那一年可能多攒下不少钱啊!” 韩君岳看吴非一下一下切着菜叶,心思却想着卖菜挣回的铜钱,脸上显出一种心满意足的神情,好笑得要命,不由得逗他道:“那你若是挣了这么些钱,又有什么用呢?” “攒够了钱,就再盖两间屋子,现在这样实在是太小了……” “哦,还有呢?” “还有么,再多养几只鸡,或者添一头猪也行,嗯……你说,是添一头猪?还是羊?” 韩君岳竟还真的仰头想了想,“羊吧,羊可比猪好吃。” “你就想着吃!”吴非嘟囔了一句,继续想象着不着边际的以后,“再有了钱,我们就能买头牛,我去年夏天在后头山上挖药的时候,就觉得那片地方能犁出田地来,要是有了牛,我就能去开地,然后再多种些粮食和菜,就能攒更多的钱——” “然后就能盖个三进的大屋子,娶个媳妇了?” 韩君岳慢慢搅着砂锅里的米粥,侧着头斜眼看看吴非。吴非不屑地上下打量他一遍,“难说,这个媳妇出身高门大户,自己还当着官儿,少不得要好多聘礼,还是娶不起啊!” “你——你再说——谁是媳妇——呢——”韩君岳丢开熬着的粥,两只胳膊揽过吴非抱住,把手往衣襟里面塞。吴非扔开菜刀笑着左躲右闪不开,气喘吁吁地缩在韩君岳怀里,“别、别闹了!看着你的锅,粥要溢出来了!” 两个人胡乱笑闹了一阵子,晚饭还是得继续做。待菜都端上桌后,吴非又问道:“已经过了正月了,刺史大人说的修水渠,到底还修不修了?” “要修的,要修的,”韩君岳嘴里塞了饼子,含含糊糊地答道:“先前也是有人担心来不及,说是快到春种时候了,要等夏天闲了再修——哎,春种到底是什么时候?” “谷雨前后吧……你怎么这个都不知道?” “我不是秋天才上任么!”韩君岳振振有词,“——不过呢杨大人说了,水渠就是为了防着春旱的,夏天再修,那今年的春旱可怎么办呢——哎,你说,他怎么好像就知道今年要旱似的?” “他、他也是防备着么……”吴非虽这么说着,却也暗暗担心起来,“那已经修起来了?” 韩君岳点点头,“是啊,我们这边只走一条支流,用不着动大工程,都是临县和再西边的那县里修着呢,忙得不行,唉,再过个七八天,我也得去那里帮几天忙呢!” 二十九、 吴非背个背篓沿着湖边走过来,远远看见了二牛爹和后山村里几个男人围着块大石头,又是拉又是推,一下一下地往前面运。吴非赶紧上去帮了把手,一群人合力把石头又推了个百十步,立在一处平坦的地上,二牛爹抹着脑门上的汗,大声说道:“行了行了,就放这儿吧!等会儿请大老爷自己来看看,要写个什么字儿上去!” “哪儿找来这么大的石头?”吴非喘着气,上下打量了一回,“干什么用的?” “嘿,这不是一直在湖对岸墩着的那块大石头吗?就是往前山走的那条小路,底下路口那里的,”二牛爹伸手往前面比划了一下,“这里的县官大老爷看上了,说俺们这修的水渠得起个名儿,起好了名儿就刻在石头上,再做篇文章,往这湖边上一竖,让大家都知道新刺史老爷的功德!” “哎哟,这想得可真是长远!”吴非弯着眼睛笑起来,二牛爹犹自嘀咕着,“俺刚听这里村的人说了,这个大老爷就好这虚头巴脑的玩意……哎,你又没派上这活计,来干啥来了?” “这里近,来瞧瞧热闹,在家里也是闲着。” “哦,我跟你说,韩老爷在前面呢,他这一大早上的跑前跑后,可累得够呛!你要去看他,现在赶紧去,等会儿可能又跑了!” 吴非听了这话,便赶紧应了一声往前走了。天近晌午,湖边上三三两两坐满了歇息的村民,各自都从怀里掏出干粮和水囊吃喝起来,吴非走过来看见了几个同村的人,一一打过招呼,再往前走,湖边上已经挖开了一段长长的沟渠,周围一片尘土飞扬。虽然刚过惊蛰,天气还冷,但今日倒是个大晴天,顶头的太阳照着,连没怎么干活的吴非也觉得热起来了。他一边取下背篓提在手里,一边伸着头找韩君岳的影子。县尉老爷早起走时穿了一身黑色袍子,在人群里倒也好认,吴非远远瞧见他正跟一个府吏模样的人说话,原地站了一会儿,等那说话的人走开了,他才上去喊了一声。韩君岳转身看见是吴非,乐得不行,汗津津的脸上笑出朵花儿来,紧跑过来抓着吴非的一只胳膊,“你来啦!哎,其实也不用来,今天风还挺大的,你走过来脸都吹红了——” “又不是去别处,到湖边来也没几步路的。”吴非打断了韩君岳的絮叨,“累么?我刚才遇到二牛爹,他说你跑前跑后累得够呛……” “可不是么!你不知道这个县里的县官老爷,太难对付了!”韩君岳拉着吴非坐到石头台子上,压低声音抱怨着,“一个早上监工,出了各种毛病,嫌太阳照着眼睛,要换个背阴的地方,换了背阴的地方,又嫌风大,吹得冷,让人去县衙里拿大氅来,拿来了,又嫌挖土的时候灰尘大,沾脏了他的衣服,要搭个帐子起来——他安安稳稳地在里面坐着了,那还监什么工!” 韩君岳翻了个白眼,连连摇头,吴非也小声笑道:“他都这么多事情?那还辛苦来什么?在县衙里好了。” “那可不行,今天刺史大人也来了呢——”韩君岳拖长了腔调,眼神微微往右边高地上一扫,满脸意味深长。吴非也转头顺着他看过去,“杨兄也来了?在哪——” “哎别过去别过去,他那里一群人围着呢!”韩君岳连连拉着吴非的胳膊,“他也是刚来没多久,一来就让人把那帐子给撤了,哈,看不出,我这师兄,还挺不讲究的……” “他啊,这些个事情上面,还真挺不讲究的——”吴非笑着摇摇头,“哎,你别没大没小的,不能当着面叫人家师兄!” “这个当然,我哪有那么傻!” 吴非撇了撇嘴,手伸进背篓里去摸出一个小包袱,一边解开一边问韩君岳,“吃过饭了么?我从家里带了一点,你先凑合吃。” “我——我还没吃呢!哎呀饿死了!还是你心疼我,好非哥儿!” 韩君岳笑嘻嘻地盯着吴非一下通红起来的侧脸,不管他嘟囔着“别乱喊!”,伸手接过包袱里裹着的圆盒子,里面装了三只大大圆圆的蒸包子,一小碟萝卜咸菜,竟然还有一根蒸得喷香软烂的鸡腿。韩君岳吓了一跳,“你怎么把鸡给杀了?” “这不是家里的鸡!”吴非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家里的母鸡还得下蛋呢!这是昨天在集上买的,买了半只,先切了根腿子给你,韩县尉忙了好几天了,劳苦功高啊!” 韩君岳喜滋滋地左右看看这顿午饭,吴非拿出水囊来帮他倒水洗了把手,县尉老爷狼吞虎咽,不一会儿这鸡腿就只剩骨头了,看得吴非直愣神,“哎,都这时候了,我还当你吃过了……怎么这里连个做饭的人都没有啊?” 韩君岳嘟嘟囔囔,又是摇头又是点头,也不知道他说了些什么,吃到第二个蒸包子的时候,一只手从背后伸过来扳住他的肩膀,“哟,韩师弟,我刚才还看见你在灶台那里吃了一张饼子呢……吃这么多,还是年轻啊!” 韩君岳一口没咽下去呛了出来,大声咳嗽着手忙脚乱把包子放回去,站起身来连连道:“杨、杨大人——” “吴兄!你来了怎么都不过去找我?还是我自己在那边看见你了才过来的!”杨沐泉却没理韩君岳,转身过去拉着吴非的手抱怨起来,“你特地过来给小韩送饭的?我跟你说,他都吃过了,你再这么喂下去,他早晚胖成你们那个县令!” “没——没吃多少!”韩君岳半低着头,小声辩白着,吴非抿嘴笑了一下,伸手去背篓里又摸出一个小包袱,跟刚才韩君岳的那个一模一样,“没带多少,也给你带了一份,求刺史大人别嫌弃——” “哎呀吴兄!还是你对我好啊!这么多年了我就再没找着别人还能记挂着我吃饭这回事的!”杨沐泉两眼放光,伸长两只胳膊在吴非腰上搂了一下,接过包袱来挤在吴非身边坐下。他今天穿了一身簇新的青色官袍,腰带上还缀着长长两道丝绦,照样毫不讲究地把装饭的盒子放在大腿上打开,里面也是三只大大圆圆的蒸包子,和一碟子萝卜咸菜。杨沐泉塞了一个包子放进嘴里,含含糊糊地招呼红着脸的韩君岳,“韩师弟,别客气,没事……你坐,你坐,你看吴兄都跟我一道坐着呢!” 可怜韩县尉别别扭扭地重新坐下,手里的半个包子也不敢大口吃了,只能一点一点地咬着,还得听杨沐泉跟吴非嘀嘀咕咕地不停说话,从菘菜鸡蛋的馅儿一路说到今年春种的种子比去年贵了,他还不好插话,只能磨磨蹭蹭地慢慢吃掉了那半只蒸包子。吴非只笑着看杨沐泉吃饭,又想起来刚才的事情,跟他道:“我来的时候,看见有人抬了一块大石头在那边,说要给水渠起个名字刻在上面的,让人记着你千秋万代的功德呢!” “哦,我晓得,这个县里的县令弄的……”杨沐泉面无表情地咽下一口,“你是没见着他那样子,我一来就见他要这要那,你三狗哥都没他那么个矫情劲儿!” “对啊,襄师兄呢?他不是回来了么?” “他?他在家里梳妆打扮呢!他打扮好了,还得给女儿打扮,不过晌午出不了家门!”杨沐泉愤愤地把最后一口包子塞进嘴里,“你管他干嘛,有我不就行了!” 吴非从背篓里摸出最后一个小包袱,“哎,我还以为襄师兄会来,给他也带了一份——” “给我给我,我给他带回去么!”杨沐泉笑逐颜开,伸手接过小包袱,吴非怀疑地看他一眼,“你——你怎么带去?这里离州府远,一天才能回去!” “哎,心意到了就行,我回去跟他讲,你这个师弟还挂念着他呢,放心!”杨沐泉大笑着伸手揽住吴非的肩膀,正好凑过去看了一眼韩君岳手里的盒子,“韩师弟,吃完了吧?有几项事情,待会儿我得同你和你们县令说说——” 杨沐泉话讲到一半,突然没了声音,眼睛只向下盯着韩君岳的手,看了一会儿,突然抬头沉着脸问吴非道:“他那份里怎么有骨头的啊?吴兄!吴兄你给他吃肉!我的呢!” 韩君岳一下子没忍住,差点笑出声来,赶紧装作看盒子的模样低下头。吴非尴尬地嗯啊了几声,推开杨沐泉盯在眼前的脸,“刺史大人明察,小民家贫,昨天集上只买得起半只鸡,半只鸡么,只有一根腿子——” “你就留给韩——县尉了,是吧?”杨沐泉气乎乎地把空了的那只圆盒子扔进背篓里,一手又搭上吴非的肩膀,“吴兄啊,我突然觉得,这县里厨子做的饭,实在难以下咽……嗯你说是吧,韩师弟?” 杨沐泉说着往韩君岳那边瞪了一眼,韩君岳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只能连连点头称是。刺史大人满意地又看向吴非,“所以嘛,吴兄,你手艺这么好,现在又不忙农活,你就来帮忙做饭么,好不好?” “不好,这修水渠的活儿又没有派到我的徭役。” “那就算你的徭役嘛,好不好?” 韩君岳听得心里直摇头,胡闹,刺史大人假公济私啊。却又听得杨沐泉继续道:“这县里的工程也快修好了,下旬就要到山后面的县里去修,我约莫那边的厨子呢,肯定手艺更差,吴兄啊,大概以后都得劳烦你做饭啦!放心放心,你只做我的就行了,不累的,还算你徭役,怎么样?” “不行!可不行——”韩君岳一看吴非不但没立马拒绝,还稍稍考虑了起来,心里大惊,也顾不上这坐着的是刺史大人了,赶紧替吴非连连摆手否掉。杨沐泉不气反笑,“哎,韩师弟,别急啊,怎么就不行了呢?” “这个、这个——不合徭役的规矩!” 韩君岳吭哧了一会儿,也没敢说舍不得吴非连日在外不能回家,只得假装正经,逗得杨沐泉笑得前仰后合,连带吴非也笑了起来。正巧有府吏径直跑过来请杨沐泉回去议事,刺史大人跳起来随便拍拍屁股,抱着吴非给的圆盒子走了。吴非看他走远,笑着拿胳膊肘捅了一下韩君岳,“他就是逗你呢,你还当真!” “我不是怕他万一当真嘛……”韩县尉委屈地抿着嘴,眼睛转了两圈,突然问道:“哎,那个襄师兄,是谁啊?” “咳——”吴非脸上高深莫测起来,“别问那么多!” “告诉我嘛!看你们都跟他很熟!” “哎——回家再告诉你!回家说!” 三十、 “醒醒!醒醒!韩老爷,再不起来,明天刺史大人又要你去州府里议事了!” 韩君岳腾地一下坐起身来,一手狠狠揉了揉眼睛,抓住吴非拍着他的手惊慌道:“什……什么议事?去哪里?” 窗户外面透进光来,直直地照着床榻前的小凳子,上面还堆着韩君岳的几件外衣和腰带。他猛地晃了一下脑袋,眼睛前面是细细的浮尘在微光里上下翻飞。春分过后,天气虽然渐渐暖和起来,早晨的风里还是带了一点凉意。吴非的手上大概是沾过凉水,让韩君岳抓在手里不禁打了个战栗,他还没清醒过来,茫然无措地盯着吴非,“怎么了?你刚才说什么?” “……说让你赶紧起来,外面天好,我要晒晒被子了!” 吴非一手掀开韩君岳盖着的软被,弯腰抱在怀里,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要你起个早比登天还难……看来还是刺史大人管用!” “……你是要吓死我啊你!” 韩君岳终于明白过来,气得大喊一声,不顾被子已经被吴非抱走,转身又一头扎进床榻里,缩起个身子晃来晃去。吴非怕他冻着,又坐下来扳住韩君岳的肩膀好言劝他起来,韩君岳一句不听,抱着脑袋只闷声嘀咕:“被你吓死了……吓死了!” “别闹了,太阳都上到中天了,你还上不上值啊?” “你就去跟县官老爷讲一声,说我被你吓出病来了,今天要歇着……明天、明天也要歇着!” “你敢!这两天县衙里事情多着呢,别懒着……快起来!” 吴非拉了韩君岳一把,让他重又坐起身来,韩君岳闷闷不乐地抓着头发蹭下床来,半闭着眼睛去舀了一盆水洗脸擦牙。吴非抱着被子推门出去,外面果然天光大好,比前些天都暖和多了,阳光透过门来照得韩君岳睁不开眼睛。院子里架了几排竹竿子,不光晒着被褥,还有几件衣服,大概都是吴非早起洗的。韩君岳磨磨蹭蹭地梳洗好了,一面绑着头发,一面出去看吴非在竹竿子上摊开厚厚一床被子,拿着根干净的木棍一下一下拍打着。太阳照得明晃晃一片,院子外面不远的地方,湖水波光粼粼,一只大鸟悄无声息地飞过去,突然嘎地大叫一声。吴非看见韩君岳还在原地站着,气鼓鼓地绑头发,忍着笑道:“今天已经起得够迟了,再不喊你,你不是要睡到晌午去!” “那还不都是因为修这水渠……”韩君岳长长地打了个呵欠,眼睛红红一片,“大半个月,没睡过一个好觉!” 刺史大人的开年工程,虽说确是一件好事,但坏在时间太着急,为了能在春种前修起必要的渠段,湖边两县的村民们只得快快赶工,天不亮便来湖边挖土,太阳落山后还得点着灯筑渠。韩君岳和临县的县尉也得从早到晚跟着监工,忙不过来的时候,还要亲自下去挖石头推土,大半个月以来,韩君岳每每晚上回来,都累得恨不得一头栽进榻里不要起来,甚至晚饭都懒得吃了。到昨天,终于把渠段修进了西边的县里,韩君岳便不用再摸黑爬起来上工了,可算是好好睡了一回觉。今天难得是天气大好,吴非早起洗了些衣服,又烧了饭,见韩君岳去县衙都快要误了,才赶忙催他起来。“灶台上有热好的汤饼,我放了鸡蛋的,快去吃!” 韩君岳伸长了胳膊舒展几下,又钻回屋里吃早饭去了。等他收拾妥当,吴非也已经装好了背篓放在院墙下面了。韩君岳伸头过去看见里面放了几个半大不小的布袋子,有的空着,有的装了个半满,笑着问他道:“哎,你还真要再种个谷子啊?” “……总得试试看么。”吴非微微皱着眉头,有点犹豫似的,“快走吧,县官老爷肯定早就在衙里了!” 今明两日,是本县里的村民们买卖种子的日子。若是在别的县里,大概也就是个小集,但本县的县官老爷是个不一般的人物,整个心思一半放在秋天的收成上,一半就放在开春的种子上,不仅把买卖的地方就摆在了县衙前面的大街上,还每年亲自选了良种——有些是本县自己产的,有些甚至是从外地买来的——拿出来供村民们挑选。吴非和韩君岳一路急急地往县衙赶去,半路上又遇见好几个邻村的,结伴一起赶过去了。因着县官老爷看重,这个买卖种子的集市,一大早也都挤满了人,吴非刚走过去,就被一个又高又黑的男人一口一个“吴兄弟”地叫住了。吴非停下来跟他搭话,才知道他就是后山村里,小香嫁的男人的大哥。“俺村里好几家都好买你的萝卜,弟妹说了你的模样,果然一眼就能认出来!今年山上新开了一块地,俺也弄点菜种子,让家里人侍弄侍弄!” 韩君岳看了看集上的热闹模样,吴非也已经跟人攀谈起来,一时半会儿顾不上他,便自己先进县衙里去了。进门一看,天井里却也围着一些人,县官老爷在正当中倒是显眼,正一手捧着个东西眉飞色舞地说话。韩君岳过去,几个村民给他让开了些,才看见大家中间围着的是一条长案,上面放了六个碟子,每个里都堆了些谷子。韩君岳细细地看了一遍,有些是金黄金黄的,颜色分外好看,有些却是很浅淡的黄,甚至几乎是白色,但个头却挺大,大约一粒便有旁边金黄色的两粒那么大,还有些其他的,都是各样深深浅浅的黄,谷粒也大小不一。韩君岳仔细看了,又仔细听县官老爷讲着,“……哎,这个白种的啊,你们别看颜色一般,在北边一亩地里能出三石多谷子,比咱们现在种的可多不少呢!” 周围的村民们啧啧赞叹起来,七嘴八舌地又问起长案上的其他谷种来。县官老爷忙着一个个介绍,也顾不上看别人,韩君岳跟在后面认认真真地听着,勉强记下每样种子的产地和产量,更多的却也一头雾水了。讲了好一会儿,有些村民便跟着衙役去库房里买种子去了,韩君岳听着外面热闹,便自己又出去沿着各个摊子逛了起来。村民们带来买卖的种子更是五花八门,不仅有粮食大豆,更有像吴非一般买卖各样菜种的,韩君岳更是认不出来了。他沿着集市走出了一大段,正遇上吴非拎着个小袋子过来,看见他便笑问道:“怎么,衙里的人都散了?” “散了一些了,好多人都跟去库房买那新种子去了,你都买了些什么?” “没什么,换给人家好些萝卜籽,拿了点大豆,还有丝瓜种子,夏天大家都爱吃这个,”吴非把布袋子里的东西倒在手里给韩君岳看,是一粒粒又大又黑,跟南瓜子差不多模样的种子。“我也要去县衙里看看了,今年老爷弄了什么好东西来?” “他可弄了好多样谷子来呢!长得都不一样,有些是产得多,有些是熟得早,有些是味道好……哎,我都记不清楚了!” 吴非一边笑他,一边跟着韩君岳又走回县衙里。天井里围着的村民少了一些,吴非也凑到长案边上,来来回回把几个碟子里的谷种看了一遍,又捏起来摸了一遍,韩君岳问他:“怎么样?哪样好?” “……我也不知道,反正我都没种出来过。”吴非脸色有些发红,低着声音抱怨道,“不过这边两样是新的,去年没有,大概是老爷从外地买来的。” “哦,这一种,”韩君岳指指长案上最左边的那碟子,“是从武州买来的。” “是么,那可真是够远的……” 吴非盯着这些谷种子来回看过,还是拿不定主意要买哪一种。韩君岳抬头往县衙门口瞧了瞧,正好看见刘家娘子挎着个篮子,和鸿宝一道进来了,她一眼瞧见吴非和韩君岳,笑眯眯地过来问了好,劈头就冲吴非笑道:“哟,吴大哥,还没死心呢!” 刘家娘子说得大声,笑得又响,天井里围着的村民都不由地转身过去瞧瞧他。吴非脸上一红,神情尴尬得不行,“哎,这个,听说老爷买了新种子么,这个……总归得试试看……” “去年就说,让你跟着俺家里种地的人下地学几天,保准种得出来,你不肯,非要自己种,”刘家娘子摇着头指指吴非,“结果还是不行么!也不知道你是磨叽什么呢!” 旁边跟着的鸿宝都嘻嘻地笑起来,吴非更加不好意思了,“春种时候各家里都忙得不行,你那里田多,我过去跟着看,又没法帮忙,指不定还得添乱,哪好意思……好好好,今年去跟着你学!一定去!” 吴非见人柳眉一竖,大约又是要说他,赶忙答应了今年春天去她家地里学着种谷子。刘家娘子才满意了,端详一阵子长案上的各样谷种,让吴非买一样淡黄色颗粒饱满的,“这种去年也有的,记得不?你听俺的没错,这样的谷子长得快,还扛旱,不怕水少!” 吴非又想了一阵,深以为然,便也拍板定下买了这样。他也不敢多买,去库房里称了小半袋子,正又遇上县官老爷过来,看了看他布袋里的东西,点着头嘱咐道:“不错,这样谷子正合适你屋后头那块地,你今年可得好好学着干,肯定种得出来!” 有了刘家娘子和县官老爷的嘱托,吴非似乎也有了些信心,连着几天闲坐的时候,都要把新买的谷种拿出来端详一番。没过多久,有天半夜里下了些小雨,早起时看到地里湿润起来,吴非便兴高采烈地犁地去了,连早饭都忘了回来烧。韩君岳蹲在田埂上看吴非干活,抓着个饼子边咬边问他道:“你一早起来什么也没吃呢……饿么?我热了饼子还在灶上放着呢!” “没事,我犁完这块再回去!” 农夫干起地里的活来,大约就跟从前念书念到精彩处不愿放手一般的感觉吧。韩君岳吃完了饼子,摇着头起身准备去上值,吴非拄着个锄头站着喘气,“唉,要是有头牛……不过这块地太小了,也不值当拉牛来犁……” “咱们不是有驴么?” “驴怎么会犁地?太傻了!”吴非不知是笑话驴,还是笑话韩君岳,“后山村里有人家有牛的,今天大约也要开始犁地了,县官老爷若是要去看,你也跟着去,看看人家那田地!” 人家的田地,不外乎就是又大又好么。还真让吴非说准了,韩君岳一进县衙大门,就看见几个衙役跑来跑去的拿东西,说县官老爷要出门,要去后山村里看犁地。韩君岳其实并没怎么明白这有什么好看的,已经被一同拉上走了。原来这看犁地,不是为了看地,却是为了看牛。村居里牛可是个稀罕物件,只有田地多,又富裕的人家才买得起,也养得起。一般村户若是要用牛,都是付钱或给物,跟人家租用的。所以每年春种之前犁地的时候,约定俗成都是有牛的那户人家先动,不仅是占个好时候,也是为了给别人看看自家的牛,便于之后租用的。这有牛的人家头次犁地,不免就有好些村民来围看,连县官老爷都愿意去凑个热闹。韩君岳明白了这层道理,到了人家村后面一瞧,果然里里外外围了不少人,嘻嘻哈哈地赶集一般热闹。犁地的人家见了县官老爷和县尉,忙不迭地上来问好,韩君岳看见那田里站着头半大的黄牛,已经套上了曲辕,后面跟着个壮男人在一步一步地推。他当了半年县尉,还是头一次看见牛犁地的,好奇得不行,又不好意思问别人,只能趁着乡亲们都顾着品评牛的时候,低声问着县官老爷,又是问这块地有多大,又是问牛犁得有多快,县官老爷笑眯眯地一一答了,端详了一阵韩君岳,“韩县尉,你倒是对这些也挺上心的么?” “唉,我可是什么都不懂的……”韩君岳想起之前认不得的那些粮食和种子,头上直冒汗,“老爷您不仅懂得这些,还会亲自选种,我比起来,可差得远了——” “哈,你天天跟吴非在一块,总会种萝卜和茄子了吧!” 韩君岳被调侃得也大笑起来,说到了吴非,眼神便不由地在周围人群里扫了一下,竟然还真个看到了那人站在远处,也正笑着瞧他。大约他早晨说过让韩君岳来看犁地的事情,自己也憋不住来了,身上还照例背着背篓,不知道又装了什么东西。县官老爷站在韩君岳旁边,瞧了一会儿那田里的牛,半是感慨半是打趣道:“——年轻时候读得都是圣贤书,谁知道这些东西?做官做久了,就知道还是粮食菜蔬最是实在……韩县尉啊,你若是能在本县里做得久了,就好了……” “我——”韩君岳转头过来看了县官老爷一眼,笑着道,“做得久的,我啊,就想着一辈子都在这里了!” “韩老爷!韩老爷!要不要来试一把啊!” 田里犁地的人突然大声招呼起来,周围的乡亲们哈哈大笑,纷纷起哄着让韩君岳去拉一把犁。韩君岳起身时看见吴非也在人群里笑得前仰后合,挺着胸膛志得意满地大声道:“来来来,试一把就试一把,没问题!” 不到晌午,太阳在半空里明晃晃地照着,韩君岳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早已是春天了。 —完—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